【破土编者按】最近,我们又看到很多对于东北经济进入困境的论述:《东北经济到底有多糟糕?》、《东北经济两年全国垫底,共和国如何拯救自己的长子?》、《东北经济失速之后》……东北又一次引起了人们关注,上一次如此被关注还是上世纪90年代的国企下岗潮。社会经济变革的背后,有多少家庭和个人受到冲击?他们又是如何度过艰难岁月的?本文作者讲述了一位东北女性的人生故事,那些为了家人摆脱贫困生活而奋不顾身的过往,感人肺腑,也引人深思。
本文的主人公,是我的大姨,一个东北三线小城的退休工人。五十年代生人,家中长女。“家本位”的中国文化和持家立命的“长女情结”,使其六十年的生命受制于家庭;传统女性的三从之外,“从国家”、“从单位”的时代束缚,又成为了其身上新的枷锁。下面就让我们一同探视这个花甲女人的岁月故事。
长大
她是长女,生于五十年代,经历“三年灾害”,长于文革时代。文革末期,上山下乡。她的成长经历和时代政策息息相关,她的个人抉择也诠释了什么是“长姐如母”。
大姨生于1955年,属羊。外祖父家穷,姥姥是家庭妇女,姥爷是厂里工人。子女七人,仅靠姥爷一人的微薄薪水度日。大姨是家中长女,自幼被灌输的长女理应有担当、要顾家的角色定位,让她操心家中的大事小情,辛苦持家。
“我是家中最大的女孩,上面两个哥哥,宝贝着呢,爹妈还指望他们呢!我呢,天生的劳累命!我能扛事儿[1]能干活呀,闺女不就是要多为家里张罗嘛。我从小就开始看孩子。那时候家家都这样,孩子多,大的看小的是正常。小子[2]自己不惹祸就不错了,还想指望他们看孩子?你三舅、你妈,下面的你小舅和小姨,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四五岁开始就领着弟妹满大街跑。我那时候后面背一个,前面抱一个,可能手里还领一个。有时候哭了闹了打架了,还得受你姥埋怨。”
作为大姐,大姨忙里忙外,带大一个又一个弟弟妹妹,日复一日操持家务,也被视为理所应当;相比之下,男孩则拥有自己的空间,作“甩手掌柜”似乎合情合理。可见女性的顾庭职能在这一时期的大众思想中根深蒂固,正是因为这种规训,家庭中的女孩任劳任怨,也使得中国传统家庭的重男轻女“合理”了起来,而其实这恰恰成为多少“女儿悲”的根源。
“那时侯供应短缺,买菜还得靠“抢”,我十几岁开始去抢菜,后来都出名了。小个儿不高,力气却大。家里那么多张嘴呢,我要是买不到全家就没饭吃。有时候得去南阳供销社买,我又舍不得花五分钱的车票钱,一个多小时走着去走着回。那大包小裹的呀,胳膊累得都伸不直。但是下次照样去,大姐嘛。”
计划经济时期物质的极度匮乏,使得一个女孩子在十几岁的年纪,为了全家老少的口粮拼尽力气。“大姐”的角色认知,让她无论多苦多累,都觉得是在为大家庭谋福利而变得合情合理。在半个世纪以前,一个晒得黝黑的黄毛丫头,就是这样在疯狂的人群里挤来挤去,末了拖着装满蔬菜的大袋子,艰难地走在家乡那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却毫无怨言。
“我十岁才上学。因为走不开啊,带孩子,干家务活儿,哪样能少了我?好在那时候上学也不像你们现在那么累,每天就半天,就去玩一圈的功夫。回来照样不耽误家里干活。”
繁重的家庭负担推迟了大姨的上学年龄,也使其无法专心学业。她不长的学习生涯充满动荡。文革末期,大姨初中肄业便被要求上山下乡。就这样,“没文化”成了她日后自嘲的口头禅。
持家
二十岁至四十岁,她活得疲惫。下乡、丧母、返城、主家、工伤,直至四十岁成家。寥寥数字,却是二十载冷暖自知。
“我是初中毕业吧,快二十的时候,赶上上山下乡。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呀,放不下。家里弟弟妹妹多,天天担心他们冻着饿着,怕你姥累着,总怕过不好。”
下乡的时候,大舅因为是长子,姥姥最疼,担心到陌生的农村吃苦,于是费尽周折地转了农村户口,躲过了去人生地不熟的乡下受罪,而初中毕业的大姨就不得不替上去。在乡下,大姨还是惦念这一大家人,生怕弟弟妹妹哪里受了委屈,也担心姥姥一个人操持辛苦。
“很多知青都娇气,不会干活,一天挣得公分都不够养自己,家里面还得倒贴他们,我不一样啊,家里那么穷,哪里有多余的粮食给我?而且我觉得吧,在农村啥也不缺,咋就不能靠力气挣呢?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挑粪、搬砖、种地摘菜,下雨天我都不歇着。我们生产队的那个督察员还以为我是本村的丫头,说没见过城里来的这么能干。等到年末啊,生产队开始清算,公分可以兑换成钱,除去我这一年的口粮,还剩了一百多块钱,我都带回家给你姥了。当时我们组那些姑娘都是负数,过了年还得从家带钱回来补缺。”
大姨身上有一股敢干的蛮劲儿,为了家庭舍得花力气。当时姥爷已经逝世,家里没了主心骨。而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姑娘,在乡下的黄土地上浑汗如雨,挑粪扛梁,刚强地支撑着一大家。
“我在农村呆了三年多,79年的时候回来休假,你姥这时候没[3]了。那可咋办,我说啥也得回来啊。国家政策那时候其实也松动了,七十年代末知青就都回城了。我就提前了一点回来了。但是那么多人你说国家怎么解决就业,先待业了一段,后来就是厂办大集体了。”
1979年姥姥突发脑溢血离世,大姨获准提前回城。带着弟弟妹妹料理了后事,一大家子,父母双亡,无亲无故。长姐由此挑起大梁,开始主家。国家宣扬能顶半边天的妇女,就这样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大家庭的整片天。
“你姥没了呀,家里大大小小就你二舅成家了。这一大家子没爹没娘的,我是大姐,得扛起事儿来。起码得等他们都成家,我才能嫁,不然带着这么大一家子也拖累婆家。你小舅说话不利索,工作又是集体,我们家还穷,当时都以为他找不到媳妇,我想这样的话我就带着他过,咋的也不能给他自己扔在家。”
因为有大姨,家才没有散。从返城到出嫁,大姨一守就是十六年。待到最不放心的小舅也娶妻生子,这才离开。返城时大姨就服从国家分配进入了厂办集体,成为国营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可不想,正是这份不起眼的工作使其坎坷的人生雪上加霜。
“你说我总是要攒钱带着他们过日子呀。在厂子里我就抓紧一切时间,能多干就多干。那天中午,我想多锯点木头,下午好干活。是那种通电的机器,一下没弄好,锯到了手。当时,就是一秒钟的事情,我一看,完了,左手食指哗哗的留血,已经感不到疼了,当时我就知道这根手指保不住了。赶紧到医院,大夫说直接锯掉吧,接上也废掉了。我想不行呀,我还有一大家子要照顾呢,缺根儿手指头哪行呢?就说,还是接上吧,接的弯点,有个手指的样子,别耽误我干活就行。你看,就现在这样,像假的一样。亏了是左手,后来也没耽误我干活。这属于工伤,九级伤残。厂里照顾,就给我调岗了,调到木器厂做出纳,也当保管员和材料员。”
工伤,明残。残缺的手,自二十五岁起便成了这女人肢体的一部分。大姨讲到这里时,面色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习惯性的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捊了捊头发,却让听者心惊。
“我的工作?就是大集体臭工人呗。好歹是个公家人儿,稳定,好说歹说饿不死你。我手出事了以后,厂子里给我分配的就都是比较轻巧的活了,写写算算的也累不着。哎呀这个国企工人嘛,都是这种有一搭无一搭的干着,不累,但是挣得也少。那是03年的时候,单位换领导了,就给我们这些到岁数的先内退了,当时我48了,一个月300块钱。后来过了两年,我就正式退休了。
大姨是国营企业中的集体工人,工作不累、薪水微薄。单位制是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典型特征,七八十年代能进老国企,有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是求之不得的“铁饭碗”。可后来国企数次改革,效益每况愈下,工人待遇愈来愈低。在九十年代中期,国企大幅裁员增效,人人自危。这一家的七兄妹中,加之各自的丈夫、妻子,有十几口人工作在这家国企中。吃过苦的人往往努力肯干,所以一大家子在各自的单位中基本都是少不了的骨干,即使大姨受了工伤,但是她工作不含糊,眼里有活儿,因此也没有下岗。大姨保全了自己,又开始担心弟弟妹妹。舅妈当时因为在家休产假,起初被列入下岗名单之中,大姨得知后,动用一切关系,求熟人、找领导,好说歹说才保住了舅妈的工作。对此大姨颇为自豪,毕竟保住了舅妈的工作,就是保住了弟弟一家的生活来源。
出嫁
四十岁,终于出嫁。她用二十年的青春守护家族,义无反顾。即使成家,依旧牵挂,谁家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劳烦她。因为她是“老大”,所以弟弟妹妹习惯了有她。
“和你大姨夫呀,也没啥感情基础。那时候我也四十了,守了半辈子的娘家,该有自己的家了。你大姨夫比我大十岁,丧偶,有三个闺女。你妈说我,你傻啊去他家当牛做马,当后妈?我想我一辈子就是劳累的命,做女人嘛到哪里都要操持呀,不然你的价值是啥?”
大姨的这桩婚姻,在我看来,并不对等。十岁的年龄差,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只不过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罢了。可大姨嫁了人也是大事小情的忙碌,她坚持这才是女人的价值。她自始至终都为家庭所捆绑,从娘家、到夫家,却自认理所应当。中国传统女性对于家庭的认知,在大姨身上一览无余。
“你大姨夫懒,从和我结婚起就没干过活儿,连我们家厕所下水道都是我掏。有时候想想真是娶了个保姆。可转念想想,好歹他给我了个家。做女人,就是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三种做全了,一生就圆满了。我没有孩子,想想也是十羊九不全。可看着你们这些侄儿侄女的,也挺好。”
大姨没有生育,甚至没有为了生孩子而寻医问药做任何努力。结婚几年一直没孩子,也就作罢了。但她是喜欢孩子的,从她对我们这些侄儿侄女的宠溺即可见。她一生要强,无论工作、生活,都不肯轻易认输,对弟弟妹妹也是万事都安排妥当,可偏偏到了自己,无法求全。自己无子,却对三个继女视如己出,说来可叹。
“我这个人吧,好相处,事儿又不多。所以后妈当得还行。 我嫁过去的时候呀他家老大老二都快成家了,就老丫头[4]小点儿。真心换真心嘛,当时过门我就说了,我嫁过来是后妈,但是你们放心,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去做,不会给你们一点儿委屈受,你们对我好,我势必会回给你们十倍的好。后来三个姑娘就都嫁出去了,年啊节啊的回来看看,我伺候伺候给他们做顿好的,就这样呗也挺好。”
作为后妈,大姨从来没有和继女们发生过什么矛盾和纠葛。用她的话说就是自己心大,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从不放在心上,因此也少了些无谓的烦心事。如今,三女儿的孩子时常由大姨帮忙照看,七八岁的小男孩,每天姥姥长姥姥短地叫个不停,大姨喜欢得要命;大女儿定居英国,其女每每回国,都忘不了给大姨带好多东西,大姨让她别乱花钱,这孩子却说,姥姥不容易,这些是心意。
“你说你小姨夫从得病到没,也有将近三年。一个家都给耗空了呀。我天天跟着,伺候着,不为别的,不想让妹妹想不开。忙里忙外,天天长在医院里。你大姨夫也有意见,可是我不能看着我妹妹不管。可就是这么倾家荡产也没留住,可我们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你小姨夫相信我。知道你小姨没经过大事儿,也放心不下他闺女。临终时逼着你姐(小姨家的表姐)跪下认我作妈。我说这是干啥,人家闺女自己有妈。我这是大姨妈,不也是妈?这才作罢呀。就算他不托付,我这个妹妹,我这个外甥女,我也会一直记挂啊。”
说来小姨也是命运不济。四十岁时小姨夫被查出白血病,倾家荡产地为其治病,可还是没能留住。自小姨夫得病起,大姨便帮着忙里忙外,床前陪护、寻医问诊,哪儿都离不了。小姨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因此自幼受宠,遇事便没有主心骨,大姨处处帮她拿主意。十岁的年龄差,却是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小姨夫的病用尽了大姨多年的私房钱,甚至可以说是养老钱,大姨不在乎,因为她舍不得妹妹受苦。姨夫撒手人寰至今已有十年,大姨始终陪在小姨身边,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给予了最大的支持。如今,表姐成家,小姨依旧单身,可有大姨,就不会孤单。
花甲
如今,她的第五个本命年悄然已逝。花甲之年,幸她依旧康健。半路夫妻,无儿无女,百年后的孤单,她不以为然。
“今年都六十了,我这身体还不错。就是腿不太好,可能之前冻得受了病。我没事儿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没孩儿没崽儿的清净。你大姨夫身体不好,我每天伺候伺候他,自己出来玩玩,也挺自在。等再老点,我就上养老院,我自己有退休金,看病有医保,啥时候都饿不死。我都想好了,等我死了,我连坟地都不要,直接把骨灰给我撒大海里,来去无牵挂!”
大姨一直看得开,活得阳光。一路走来因为责任而承担的这一切在我看来艰难而沉重,可她却觉得理所应当。如今六十岁,每天照顾已经七旬的大姨夫,然后打打小麻将,跳跳广场舞,时不时到兄弟姐妹家坐坐,给侄儿侄女买点儿好吃的好玩儿的,看着悠闲、自在。妈妈说,你大姨为了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没儿没女,老了可得你们来养活。大姨笑笑,“瞎说啥,我身体好着呢,以后瘸了拐了聋了哑了就去养老院,你们的孩子还得照顾自己的家!”然后,习惯性得用右手捋了捋头发。对面的我,心疼得要命。
大姨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女性,她经历了社会中的系列变革,文革的动荡、下乡的历练以及侥幸逃脱的下岗风波,无形中数次改变了她人生的方向;她作为家中长女,在传统观念与现代文明的双重规制下,肩负起了义不容辞的责任与重担。长女、大姐、贤妻、后母,包括女工,她受制于各种身份角色,并努力担负起个人认知中的“理所应当”。仿佛从出生起,她便深深地卷入了家庭责任之中,彻头彻尾地将家庭利益置于个人之上,哪怕因此牺牲婚姻甚至更多,在她看来都是分内之事。为女一生,她在家和国的要求中,竭尽所能。
通过这次访谈,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正视大姨这大半辈子的历程,那些传统、坚韧、热情,当然,还有苦难的生命故事。有些故事竟有些残忍,就像说到那根手指,大姨平静依然,而我早已泪流满面。末了,她开玩笑要死后骨灰撒大海,这女人的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却舍不得别人为自己费一点心。
可也别怕,因为我们都爱你呀。
谨以此篇记述,献给我的大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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