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7日中午,我回到四川省资阳市雁江区的家中,当天下午在村上卫生所报到登记以后,终于顺利回到村庄。
我的家乡位于成都平原东南方向的浅丘地带,整个村庄按照浅丘、山坳的地形起伏划分为14个小组,翻过一座浅丘或山坳又是一个小组(小组即为大集体时期的生产小队,至今村民仍习惯用小队相互确认各自的身份归属),每个小组有一百多人,全村有两千四百多人。一条7公里长的乡村水泥公路弯曲蔓延着将各个小组串联在一起,通向场镇和市区。
2021年1月31日,上午八点多,家门前的公路上多次传来“开会了,交垃圾费了”的大嗓门儿声,仔细一听像是小队长的声音,我走出家门一看,邻居家的坝子上(这是小队会议的固定场所)集中了好多熟悉的面孔,不一会儿的功夫大部分村民都到坝子上来了,小队长开始组织大家就地召开小队会议。会议主要有两项议程,第一项是本村防控疫情工作的安排,第二项是收取2021年的垃圾费,由于省内和本市区尚无本土病例,全部属于低风险地区,小队长只是简单提醒村民们注意防护不要随意外出,随即便开始收垃圾费。队长拿出了本小队的户籍名单和一个笔记本,村民按照名单上自家的户籍人口数现场缴纳垃圾费,每个人每年缴纳24元,平均每人每月缴纳2元,每收完一户的费用小队长就在户籍名单上标记一下,若户籍状况存在疑问的就在笔记本上备注具体内容。我始终觉得疑惑,尽管我不常在家乡居住生活,但可以确定的是2020年上半年及其之前,村里是不收垃圾费的,这个垃圾费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村民们告诉我,这是村里第二次收垃圾费。2020年8月的时候,小队从镇政府那里拿了两个垃圾桶放置在村庄公路边上,紧接着就组织村民召开了小队会议,队长向大家讲解了农村人居环境政整治政策,并收取了8月到12月这五个月的垃圾费,这次的垃圾费是缴纳2021年一整年的。每个小队收齐垃圾费之后交到村集体汇总,村集体再交给镇财政所,村里集资的垃圾费同各村集体的部分工作经费,作为村集体开展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工作的费用。这项政策由区政府牵头,在全区范围的乡村实行。
村头村尾各放置了一个垃圾桶,绿色垃圾桶上标记着“可回收垃圾”,红色垃圾桶上标记着“不可回收垃圾”。村上规定,村民只能将可燃的生活垃圾以及部分厨余垃圾扔进垃圾桶,家具、砖块、泥土、杂草等垃圾一律不得投入桶内,投放垃圾之前还需用袋子将其打包系好,不能直接将零散垃圾扔进桶内。
记得以前,村里的垃圾主要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将垃圾倒进后山的深坑里或墓地山林里,最终让垃圾自然腐烂,二是将垃圾混合着门前门后掉落的树叶子,就地焚烧处理,或在公路边、斜坡上找一处空地焚烧。据村民介绍到,目前村庄很少有村民就地焚烧和乱扔垃圾,若焚烧垃圾产生较大空气污染的,还会被镇上罚款200元以上。
路过村头时发现,村头的绿色垃圾桶盖子已经无法盖上,桶内装满了用垃圾专用袋系好的小包垃圾,还有部分用普通塑料袋、蛇皮袋装好的大包垃圾。垃圾桶周边还堆满了各种直接可见的垃圾,有废旧的衣物,生锈的细铁丝,还有部分零碎的杂草和青菜叶子洒落在地上。
常常能看到村民们在午饭后、晚饭前到村头村尾扔垃圾,若是三三两两碰上面,便是一阵侃大山。目前村里的垃圾并未分类投放,大家都是混合着扔的。那么这些垃圾由谁来运走呢?它们最终会被运往何处呢?
从村支书那里得知,每个村集体需聘请一名清理垃圾的环卫工人,先是进行村内自荐,再由村民和小队长推荐,最后是招募外村村民及外地人,村集体每月需给付工人3200元工资,有能力的环卫工人还可以承担多个村庄的垃圾清理工作。本村环卫工人是村民们引荐的邻村人,1963年生的,承担了两个村庄的活儿。他每隔一天就开着三轮车来收垃圾,将垃圾桶及其周边的公共空间打扫干净,若是公路的其他路段出现了垃圾,他也常常停下来将垃圾收拾好装进三轮车里运走。若村里有人办红白喜事,村支书会提前通知环卫工人办事人家的具体位置,他会直接到该农户家门前清理垃圾;若环卫工人发现了村民乱扔垃圾的情况比较严重,比如村里喂猪的农户将装过牲畜排泄物的蛇皮袋乱扔在公路上,他会向村支书反映情况,由村支书来提醒农户注意卫生习惯,有时候他也亲自向农户反映,工人若是很多天不来清理垃圾,村民们便在本村邻村议论纷纷。村集体为工人购买了意外保险,不提供社保,每到月底,工人可持村支书签字的工资单前往镇上财政所领取当月工资。
关于三轮车里垃圾的最终去向,村民们众说纷纭。在村支书的帮助下,我联系上了村里的环卫工人——王叔,他负责C村和D村的垃圾清理工作。王叔每天早上六点多从邻村的家中出发,开着自己的三轮车前往一个村庄清理垃圾,隔天再去另一个村庄,每个村大概需要2~3小时。清理完垃圾之后需要将其运送到乡镇上的垃圾中转站进行打包处理,到达中转站时大概是上午九点多,王叔将三轮车停靠在骨粉厂外面的公路边上,前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垃圾车在排着队等待打包垃圾。排在最前面的是场镇上的垃圾车,靠后的是乡村里的垃圾车,若当天垃圾打包达到上限(每天可打包16吨-24吨),王叔就只能将三轮车开回自己家中,第二天起早继续去中转站排队,下午再去村里收垃圾。
经场镇卫生管理小组长介绍,2020年4月初,镇政府开始将场镇上的骨粉厂改造成垃圾中转站,占地约0.8亩地,政府购置了一批垃圾打包机器,并招标了第三方服务机构——川能环卫责任有限公司,卫生服务费用由场镇居民集资和镇政府工作经费共同承担。环卫公司主要承担三个部分的工作,一是为场镇提供清洁工和管理员,管理员是场镇卫生工作的小组长,负责监督和定期检查场镇卫生工作,并以照片的形式向公司反馈;二是提供操作垃圾打包机器的技术工人;三是为垃圾中转站提供运送垃圾的对接车及运输员。目前本场镇有12名川能环卫公司的工作人员,其中的8名清洁工是镇政府原先聘用的清洁工人,2名管理人员是本场镇退休了的街道办事人员,其余是公司内部的技术人员。垃圾中转站所在乡镇及其附近的四个乡镇,都将垃圾运送到这里中转处理之后再运走。
在垃圾中转站打包之后的垃圾,由川能环卫公司提供的对接车运送至垃圾填埋地——市区附近的南市垃圾填埋地,该垃圾处理地已有二十多年历史,主要承担全雁江区范围内市区、场镇、乡村的垃圾填埋任务,目前已快要达至承载极限。自2021年1月初开始,南市垃圾填埋地停止使用,全区的垃圾经各场镇的垃圾中转站打包之后,将被统一运送至距离市区十几公里的清水镇火力发电厂。2019年2月初,雁江区政府开始着手在清水镇建设大型火力发电站,占地约99.8亩,总建筑面积约2.65万平方米,项目投资4亿元。目前该火力发电厂已接过南市的垃圾处理任务,将全区的生活垃圾焚烧之后用于火力发电,据卫生小组长介绍,火力发电厂的电力最终归国家电网所有。
村庄的生活垃圾从农户家中,经过手工装袋之后投放至村庄公路边的垃圾桶里,由村集体聘请的环卫工人定期清理垃圾桶及其周边垃圾,工人将垃圾运至场镇的垃圾中转站进行一次性打包处理,处理完成之后由川能环卫公司的垃圾专用对接车,运送至市郊的火力发电厂进行焚烧发电。从乡村到火力发电厂,前前后后约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生活垃圾经历了漫长而遥远的变身之旅,在此过程中伴随着垃圾外在形态的直观变化,以及物质本身的能量转换。每个环节变化的背后都离不开人类行为的塑造力量。
镇政府负责执行上级区政府的人居环境整治政策,并将政策落实到本场镇及附近的各个村庄,村干部根据各个村庄的实际情况制定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方案,村干部、镇政府、区政府之间形成了层层向上的责任制,在村、镇、区之间形成了以乡镇为依托和中介的垃圾处理模式。
在此过程中,乡村在公共卫生事务治理中探索出了具有地方特色的自组织模式。首先,村民低成本集资与村集体经济补贴相结合,充分调动了村民参与其中的积极性,村民们常常表示“交了钱就要享受服务,懒得背到后山的深坑里,焚烧垃圾还要罚款,不如都放进垃圾桶”。另外,由村民推荐乡村环卫工人,最终选出的工人对村庄具有较强的责任感和认同感,并通过直接以身作则和间接提醒的方式影响村民的卫生观念,既能够清扫看得见的垃圾又能够逐渐清除观念中的“垃圾”,充分发挥了乡村社会性力量在政策转化中的中介作用。同时,环卫工人本身生活于村庄社会中,熟人社会的舆论力量自动降低了对工人的监督成本。镇政府在人居环境整治工作中也充分调动了潜在的政府力量,将旧有的清洁员工和退休管理人员重新编入第三方服务机构,嵌套在环卫公司的组织架构中,他们对本镇的环卫工作不仅具有一份职业责任感,更对本地区的良好发展有一份政治使命感和奉献热情。如此一来,整个乡镇、村庄的人居环境整治工作就被激活了。
垃圾桶及其周边区域在成为村庄公共卫生空间的同时,也正在逐渐成为村民们社会交往的公共场所。各家各户常常在扔垃圾的时候碰上面,一起闲聊唠家常,从垃圾袋里的垃圾成分聊到最近的生活消费,再到家长里短。但目前也存在一些问题,村镇交界地带的村民应该纳入场镇还是乡村的管理系统?村民离场镇比较近,较多村民以“将垃圾倒进场镇垃圾桶”为由拒缴村庄垃圾费,但较多村民既没有按照乡村规定缴纳垃圾费,也没有按照场镇规定缴纳垃圾费。另外,乡村按照户籍人口收取垃圾费,进城多年但户口还在村或土地在村的农户不愿缴纳垃圾费,部分空巢老人、独居户自称垃圾少而不愿缴纳垃圾费。村、镇的管理边界问题,以及缴费的人员界定问题,这些细节都需要继续完善。
自党的十九大提出乡村振兴以来,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成为其重要基础工作,自2018年开始在全国农村推行。我家乡所在的村庄是截至2020年7月才完成了农村厕所整改,8月初开始将乡村生活垃圾集中处理,目前场镇上有一个在建的污水处理池,用于净化处理场镇居民的生活污水,乡村污水尚未进行集中处理。
通过与同学交流得知,陕西南部山区的部分农村,村里的垃圾清理工作实行村民自愿运送,每运送一次垃圾可在村里的爱心超市积分,并用积分换取超市中的实物。而华北和东南沿海地区的部分集中规划的行政村,则将环境卫生服务外包给清洁公司,费用由村民集资和村集体经济承担。全国不同的农村地区,村庄的公共卫生事务治理逻辑也不同,依据村庄结构和经济实力的差异,有的已经完全市场化,有的完全依靠自治和激励的方式,有的将市场与社会性力量充分结合。我们所需要的,的确是一个因地制宜发展起来的美丽乡村。
2021年2月1日上午
【查看完整讨论话题】 | 【用户登录】 | 【用户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