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轻飘飘的活和轻飘飘的死
大年初二,同乡谭家的老婆婆去世了,一生养育了9个子女,享年88岁。
喝药,自杀。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们正从三伯伯家拜年回来,我对这位婆婆几乎不熟悉,只知道老伴去世多年,原来住在爷爷家的田坎下,后来搬到离镇稍近点的地方和儿子一起生活。一听到老人是自杀,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子女们不孝顺、虐待欺负老人,旁边的亲戚则猜测可能是得了什么大病,不愿意拖累子女所以才作出这么极端的事情。正当大家谈论着,老人自杀的原因很快也传了过来,事实上老婆婆喝完农药后,家里人发现的很早,但药性发作的很快,送医也无回天之力,老人是铁了心要死,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表明自己如此做的理由,简单而苍白:因为今年9个孩子都回家过年,难得聚的这么整齐,估计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自己这么大年纪也活不了几年,哪天走了子女在外地也辛苦往家赶,干脆喝药死了,趁过完年孩子们把丧事办了,免得以后麻烦。
没有想象中的子女不孝,也没有身患绝症,甚至也不是吴飞笔下激烈的家庭政治、委屈和负气自杀,这位老人就这样走了,留下一个不怎么令人接受的理由,轻飘飘的像是落不了地。简单听完老婆婆自杀的原因,长辈们也打消了各种想象,连连感叹表示无可奈何、只能如此,甚至隐约透露出对老人自杀的理解,也不再对其子女和之前的家庭生活情况有过多的追问,最终就回到这只是一位农村老人去世这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后面也就是正常的吊唁,正常的办丧事和正常的下葬,没人注意老人的死有多么的轻,抑或有多么的重。
在去参加老婆婆的丧事之前,我又跟着四伯伯和爸爸去调解一件家庭内部事务,让我得以继续观察农村老人的生活状况。事件的主人公是我的姨婆婆,也就是奶奶的大姐,刚好和自杀的那位同岁,也已经88了。
姨婆婆的儿子不管老人,那都有一二十年了,不过这不是这次故事的重点。四伯伯和我爸这次主要是为为姨婆婆的存折来,前两年姨婆婆的老伴去世后拿着一个存折,这个存折里有姨婆婆每个月国家给的养老钱和老伴去世的抚恤金(老伴之前有正式工作,抚恤金是单位发的),整个折子里大概有三、四千。
因为姨婆婆的儿子不管他,就只好跟着小孙子住一起,小孙子忠厚老实没有拒绝,但姨婆婆和孙媳妇有些隔阂,处不来,所以姨婆婆就不想把存折交给小孙子他们家,但自己一不会取钱二也不会去银行确认身份,所以就一直交给二伯保管,自己要用钱的时候就给二伯打电话,二伯取了钱再给她送过去,只是二伯平时很忙也不会开车,每次取钱送往连车钱也不够,另外姨婆婆把折子放在我们家,孙媳妇那就更不好想了。所以这次四伯和爸爸就是想做通姨婆婆的工作,让她还是自己把存折拿着,或者干脆就交给孙子保管,需要用钱就让孙子去取。
去的时候,姨婆婆被接到大孙子家玩,我们一车人直奔他家。一下车,姨婆婆就愣住了,显得极为不好意思,她心里知道是为她存折来的。大家坐定以后,嘘寒问暖几句,四伯伯就开了话题,大概意思就是劝姨婆婆还是把存折拿回去:“需要用钱就让俊俊(小孙子)取,自己乐意的时候也可以给他们给点,你跟着俊俊他养你的老,这钱迟早是他的,说个您别多心的话,真到您百年归世的时候,折子里这点钱都不够请客的烟钱”,这时在一旁的大孙子也帮腔:“婆婆您还好跟着俊俊,要是跟着爸爸您试下家伙,饭都不给您吃的,一定要跟俊俊还有红英把关系处好。”这一下姨婆婆绷不住,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嘟囔着:“我每天就在那个柴火房坐着,红英就只管她田里的那点事,也不跟我说话”,但长辈们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还是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话“姨妈我跟你说,您这日子算好的了,我没看到俊俊把你渴死把你饿死,他要真这样了我们是要找他麻烦的,红英带两个小孩还要种地,您也要理解一下”。听了这些,姨婆婆也就悻悻的不说话了,闷闷的听着时不时的擦擦眼泪,只是时不时的插两句说红英不给我倒水或者不跟我讲话等等,当然也没有人过多在意这些细节,而是把重点放在姨婆婆能有人养活那都是很不错的事情了。到最后,姨婆婆赌气来了句把折子给她就当给她工资了,听了这话众人纷纷制止表示不脱,一旁的姨妈姨婆婆的女儿也劝:“您可千万不能给团转周围的邻居说这话,传到红英耳朵里那他俩真的就不养你了,看你怎么办,他们可不缺你这点钱”,这下姨婆婆才最终放弃,不说话了。
交谈的时候,人们还提到那位自杀的老婆婆,暗示姨婆婆年纪也大了,可千万不要觉得攥着这几千块钱能够有个保障,最后要是要靠孙子养老送终,可不能与孙子孙媳之间出现隔阂,最后他们真的不养老了,苦的还是姨婆婆自己。整个谈话期间,姨婆婆几乎都是听者角色,有时甚至像个挨训的小孩子,除了埋怨几句孙媳妇的不热情,也就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嘈杂的反而是长辈们,天上一通道理地上一通道理,我甚至觉得他们应该都没有发现姨婆婆流过眼泪,老人活着的时候好像也是轻飘飘的。
二、底线养老、价值空虚与虚假伦理
理性的来思考这两个案例其实可以发现,老人并没有遭受什么剧烈的迫害,比如我们之前在农村调研遇见的,子女不给老人饭吃,故意给老人气受等等,这些都表现的不明显。甚至我们仔细的去观察的时候发现,两位老人子女都没有做过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就算是姨婆婆家,他的小孙子本不该是他的养老责任,但他还是管其了老人的生存问题,只是在生活中不太注重和老人的交流,老人觉得有些委屈。那么这种农村老人轻飘飘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深层的原因是老人没有自我价值感,也没有自我合法性,这导致老人精神世界是空虚的,就算物质生活有基本保障,极度空虚的精神世界,也让他们无所是从。在姨婆婆的例子中,老人经常强调的是自己在火房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讲话,孙子孙媳确实忙也不敢打扰他们等等,都是如此,养老变成了一种任务,基本的工作完成了再要求其他的,那就是老人不讲理了,老人养老的自我价值和合法性双双丢失,农村老人活着觉得苦闷没意思,不愿意活着,这是关键问题。
我们去年暑假在中部农村调研的时候讨论到了底线养老,养老问题是农民家庭代际关系的展演,代际关系则是原生家庭的延伸。当前广大中西部农村家庭的代际关系有着明显的转向,那就是老人的养老生活分为自养和他养两个阶段,因为物质条件的改善和生活水平提高,老人自养阶段非常长,并且与子女是有空间分离的,当到了老人得大病或者瘫痪不能动得时候,子女要回来照料老人直至最后给老人办丧事,这个就是他养阶段。他养阶段时间往往比较短,很少有超过半年的,因为高龄老人得重病一般就活不太长了,因此子女的养老责任就具体化为他养阶段的养老责任,也就是最后的照料和死葬,我们将其称之为底线养老,或者底线养老责任,在老人自养阶段,子女以小家庭发展为中心目标,到了老人不行了,子女来处理后事,这就算做好了子女该做的事情,村庄的社会舆论也会表示接受。
老人为了防止子女之间推诿养老责任,甚至会通过婚嫁的策略来确定养老的责任主体,比如有两个儿子的话,让一个儿子“嫁出去”(上门),只留一个儿子,确定他的养老责任。多个女儿的也不会全招女婿,而是留一个女儿招婿,把养老责任确定到她身上。如此,通过婚嫁策略来确定最后的养老义务。
当养老责任确定好以后,老人和子女就会进入一个非常长时间的松散阶段,子女可以不用管老人的日常生活,只用保障基本的生存需要就行,怎么过日子那是老人自己的事情,等老人百归事的时候再来履行最后的底线责任即可。
看起来一种非常现代的家庭关系其实蕴含着巨大的精神危机。底线养老责任剥离了老人养老的价值空间,因为子女只有底线养老的责任,那么老人怎么过养老生活是自己的事情,子女是不用付出老人基本生存之外的其他精力和成本的。伦理责任与日常交往、情感互动乃至纠纷摩擦全部分离,只是变成一个任务,一个只需要完成的任务,这种伦理也就变成了虚假伦理,老人看起来被解放了,不用和子女纠缠养老的责任义务了,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但事实上这种底线养老伦理是支撑不起老人养老的价值需求的。正如姨婆婆所说的,她并不是觉得孙媳不孝,而是说她不跟自己说话,自己很苦闷,但是这种申辩已经不具备合法性,老人经历过底线伦理责任的关系确定以后,就天然的被排除在家庭政治之外,甚至连抱怨都是不应该的,因为子女只要履行底线伦理责任就行了,其的不应当奢求,这是对子女的不公平。
传统恩往下流、养儿防老的交换性代际关系逐渐让位给底线伦理之上的交往性代际关系,老人通过在伦理责任上的让步来获取情感上和价值上的慰借。但现实是,老人和子女之间没有养老冲突了,也就没有了家长里短。老人的自养生活是空虚的,一旦两个老人一方去世后,老人最后的社会交往也就丧失了,他们不能参与家庭政治因为他们是独立的,他们也不能抱怨子女因为养老责任已经底线化和任务化了,他们的精神世界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最终只能是轻飘飘的,变成一种家庭的背景。
底线养老包装的是一种虚假伦理,是无根的伦理责任,农村老人需要重建自己的养老价值和养老生活,不然轻飘飘的老人会成为农村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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