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谁在为普京喊“一二一”
我上高中的时候,班上有几个宁死不屈的捣蛋鬼,他们在课间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趴在教室外走道的栏杆上,看看有没有本班女生从操场上走过。如果正好看到那种脾气好的女孩子,他们就会瞅准她的步伐,齐声大喊:
“一、二、一,一、二、一……”
这是一个心理陷阱。因为按照学校体育的规则,学生们应该服从“一、二、一”;但在这个场景里,那个女孩子却发现自己是在按着一伙“黑帮”的口令行事,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摆脱他们的节奏。而当她改变步伐的时候,捣蛋男生们则相应调整自己的口令,使她看上去是按照口令走正步。
于是在所有人看来,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活像一个挣不脱操纵线的牵线玩偶,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女生虽然臊得耳红面赤,却毫无办法,只好撒腿就跑,一溜烟逃到教学大楼入口,才算逃过那令人尴尬的魔咒。
这种心理陷阱竟然也成为成人世界的最爱,甚至令世界政治精英乐此不疲。最近一个月来,地球上最强大的政治领袖之一,普京,就遇到了这种事情。当他挥师进军乌克兰,俄军战车才冲入乌克兰国界,就发现自己犹如身处一个操场上,周围被无数教学楼包围,楼道栏杆上趴着无数看客,有很多人在齐声呐喊:
——“速战速决!”
——“打闪电战!”
——“四天决胜!”
——“斩首战术!”
——“总攻开始!”
——“一小时攻占基辅!”
……
普京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手机和互联网把世界变成了一个剧场。他本可以自信而安静地指挥这场战争,但突然有无数观棋者在他耳边雷鸣般喋喋不休地品头论足、出谋划策。他无疑已经在舆论战中处于下风:他不仅得承受和平反战的压力(停战),而且还面临扩大战争的压力(速决)。他失去了战争的评判权:他的想法不再重要,这场战争已经被塞进看客们“速胜”的评判标准里。于是,他在战争的第一个24小时封了神,第二个24小时却降为超人,到第三个24小时,很不幸,他的世界形象直接掉了两格,跨过“巨人”“伟人”层次,“泯然众人矣”。到今天,专家们谈到普京的战争时,多半会遗憾地摇摇头:
——“唉,瞧他把事情弄成这样,换成我也不致如此啊。”
在俄乌战争持续了半个月的时候,国内有学者给普京这样一个差评:
“他最初心目中所设想的是一场速战速决的‘特别军事行动’,(据说速胜宣传稿都准备好了,甚至还被误发出来了)而不是一场生命和政治赌注巨大的旷日持久之战。他以为这次对乌克兰的闪电战,会跟此前的历次行动一样,摧枯拉朽,热刀切黄油,塑造和巩固他的战斗领袖的光辉形象。有人分析,这种误判跟他的信息通道狭窄有关,俄罗斯的高官们似乎都不太敢向他讲真话了,都在比着讲好听的话,或者顺着他的意思说,从而对他形成了误导。”
写得非常形象生动。普京“心目中”啦、“设想”啦、“他以为”啦……俨然作者不仅全天候掌控普京的内心活动,而且随时俯察着俄国政府大官小吏们的一举一动。这在超自然领域属于“读心术”的法门,在文学领域属于“上帝视角”的叙事,让人油然想起乌克兰女巫界关于用咒语打击普京的宏伟计划。这种评价风格至今仍然流行于中外舆论界。如果我们分析俄乌战争“速战速决”论,将会发现存在两种情况:
——一种观点认为“普京速决计划失败”,即普京原本就有一个对乌速决战的计划,但没有料到会遇到乌军的强烈抵抗;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普京错过速决机会”,普京本来有赢得对乌速决战的机会,但被他没有能够抓住。
这两种观点表面看来相似,但背后的逻辑却完全相反。第一种观点的前提是乌军很强大,无论快攻还是慢熬都奈何不了它;而后一种则认为乌军很弱小,战略存在致命破绽,一顿快攻即可打垮它。
奇怪的是,同时持有这两种观点的论者竟然不在少数。这令人不禁会怀疑很多评论家的观点并不是自己基于事实和逻辑推论出来的,而是被别人灌输到脑袋里的:他们只是因为别人对普京喊了“一、二、一”,也就跟着喊起了“一、二、一”,并没有分析这个口令的是非曲直。
所以,“一、二、一”不仅是普京的困境,也是我们旁观者的困境。俄乌战争是智能手机时代的第一场国际战争。单纯的虚拟产品与复杂的现实问题在液晶屏幕上纠缠在一起,撕裂了我们的常识感,造成了“一、二、一”困境。我们的思维被手机游戏、视频节目所格式化,趋向于无条件地接受液晶屏幕的催眠,在不知不觉中迎合了别人设置的步调。
谁最先为普京喊出了“一、二、一”?首先可以排除的正好是俄国方面,因为俄罗斯官方从来没有宣扬过“速胜”。然后,可以排除我们国内的评论界。这样,我们就面对一个有趣的真相:“普京速战速决”的预言源头——很抱歉——居然是美国。正是“美国军事专家”在战争打响的时候,抢先抛出了俄军“96小时拿下基辅”的预言,由是引领了全球舆论的方向。我觉得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认真的:早在俄军发射导弹轰击乌克兰之前,美国情报部门就向拜登给出了这一预测,因此拜登就提出了泽连斯基离开基辅甚至乌克兰的建议。
普京不是那种会轻易迎合看客的人。这跟泽连斯基形成鲜明对比。泽连斯基演戏成癖,热衷于迎合观众的想象力,不仅能够利落地配合“一、二、一”,而且能够走出各种花式步伐,让观众们兴奋不已。他不惮于运用戏剧化的手法引发舆论高潮,在各种媒体上表演“英雄”形象,以此换取旁观者们狼嗥般的叫好喝彩。
而普京非但不乖乖地顺从“一、二、一”,反而一个纵跃,站到操场边的检阅台上,拎起一把宝剑,在手上掂掂,嫌它轻了,于是换了把大砍刀,虎虎生风地舞将起来,似乎要舞上几天几夜。这可就超出了键盘侠们“一、二、一”的适用范围。今天,战争进行了一个月却仍然没有结束迹象,我们事先的很多宏伟构想显然脱了轨,在现实的墙上撞得七歪八扭。于是,评论界安静下来了,傻傻地看着普京。他重新又主宰了舞台。他是务实的政治家,而战争是最严酷最危险的政治,需要最冷静最严密的现实主义思维。俄罗斯方面对此心知肚明,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指出:美国和欧盟官员试图通过挖苦俄军进度不理想,以刺激俄罗斯放手摧毁乌克兰的主要城市。
可见,这场“一、二、一”游戏原本是预测,最终变成了旨在搅乱普京阵脚的心理游戏。很多本无恶意的旁观者被集体催眠,变成了美西方的压力介质。普京由于没有达到美国预期的目标,而被贴上“失败者”的标签,这一标签正在而且将继续引导着很多人对俄乌战争的观感。然而,俄乌战争不是一场由网络投票决定的游戏,普京也没有义务去完成美国定下的目标。所以,很难说普京输了,或者看客赢了。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我们发现自己并不潇洒的旁观者,而是这场俄乌战争的受害者。总有一天,那些对普京表示鄙视的人们将会发现,他们得艰难地理解并痛苦地适应俄乌战争所塑造的世界新格局。
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曾试图为普京喊“一、二、一”的人最终却得按照普京的“一、二、一”行走。
二、被现实层层捆缚的“速胜”幻想
这是一个人类思维方式被电影特技、电子游戏所塑造的时代。很多人沉迷于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电影中,把屏幕上的事情当作现实,用电影的戏剧化逻辑去理解现实问题。所以不必奇怪,很多人会用戏剧化的思维来分析俄乌战争,立足于理想化的基于唯武器论的纯粹军事观点,要求战争主导方实现零伤亡的“速决”。他们相信,由于有无限量的适用于一切场合的先进武器,己方零伤亡的“速决”是不必争论的结果。
不错,“速胜”是军事战略家们的共同理想,早在二千多年前,《孙子兵法》就说了:“兵贵胜而不贵久”。但理想与现实不是一回事。理想一旦照进现实,往往发现现实是错误的;在理想中轻松容易的事情,付诸实践就会处处碰壁、寸步难行。而且政治和军事也不是一回事:军事重在“破坏”和“毁灭”,需要短而强的能量输出;而政治重在“建设”和“稳定”,需要长而柔的能量输出。
普京是政治家,这是他与广大看客的最大不同。因此,他不可能成为可以追求无限目标的超人。他得在理想目标与现实局限之间寻找平衡,有时不得不牺牲理想主义的最大化成果和最优化路线。按照一些亲美人士的想法,他不该发起对乌战争,因为和平手段才是最优选择。但事实上,普京的和平手段已经失效,北约正在跟乌克兰眉来眼去,美国正着手在哈尔科夫建设“萨德”系统,而无论俄国做了什么,西方的回应都是“制裁”,连普京希望可以保持和改善国际贸易的“北溪”项目也在一波三折之后,被美国扼杀了。当和平手段已经无法逆转西方持续收紧的绞索,普京如果不想屈膝投降,除了战争还能有什么选择?
“本来就该屈膝投降,因为美国是对的!”亲美人士会理直气壮地说。这个问题没有什么争论的价值。汪兆铭先生当年就是坚持这样的和平理想,而果断投奔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这是个情感取向(“民族大义”)的问题,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也有人指出,普京低估了乌军的抵抗意志和战斗能力,因此轻率地发动了对乌克兰的闪击战。此说误置了因果关系。要知道,普京对乌开战的原因不是由于对手的弱小,而是出于时势的紧迫:俄国已经在乌克兰问题上陷入绝境,如果不能制止乌克兰与北约关系的靠近,不能击灭乌克兰“收复失地”的计划,就得面临长期的地缘政治灾难。这是米尔斯海默、基辛格等战略思想家完全认同的现实。普京必须予以解决,而不能以乌克兰军队战斗力的强弱而趋避之。
如果普京选择战争是基于时势的合乎理性的决定,那么,使得普京陷入争论的关键问题就是:普京是否有过“速胜”计划而没有能够实现?或者普京是否有过“速胜”的机会而没有抓住?
在今天的网络上,仍然有人在讲“普京的速胜计划失败”。然而,现在我们并没有证据表明普京计划了一场以小时计或者以一星期计的对乌战争。他作为一名政治家,固然或多或少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他也必须明白现实的边界和理想的限度,设定有限的政治目标;他还要懂得如何确保军事服务于政治目标,避免暴力的滥用。普京在出手解决乌克兰问题时,首先必须考虑基于现有的条件设定多大限度的目标,然后再围绕这个目标划定军事行动的形式和范围,并且确保军事行动紧紧围绕政治目的来开展。
如果普京有一个速胜计划,那么这会在俄罗斯政府的言论中反映出来,或者在军方的行动中显示出来。但俄政府从来没有讲过任何“速胜”的观点。即使是俄军开战后“势如破竹”的第一天,在全球国际问题和军事评论员们兴奋地分析俄罗斯该如何用闪电战打得乌克兰血流成河、处处废墟的时候,普京也没有讲过快速结束战争,他只是提出了结束战争的三项条件。
他的意思是清楚的:不达成这三项条件,战争就不会结束。显然,时间并非不重要,但绝非最重要。“速”不是核心,“胜”才是要害。
在俄乌战争的特定情境中,俄国的“胜”就是实现普京的三项条件,而不是美国方面“替”普京设定的那些无限目标。很多“速胜”论观点没有能够理解这一点,它们模糊地把“胜”界定为占领整个乌克兰,或者全歼乌军,或者肉体消灭泽连斯基。这些设想或许都有合理性,但我们只能用普京自己的有限目标(而非美国或其他人的无限目标)去评价其成败。
有必要再次强调,普京的乌克兰战争是一场目标有限的战争。他不具备占领整个乌克兰的资源和条件。他只需要解决最迫切的问题,即乌克兰中立、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地位。但他不可能把战场局限在顿巴斯,否则当面的乌军将得到整个乌克兰(背后是西方)源源不断的人员和物资补给,使得战争无法控制。所以,俄国公开表明是这样一条战争思路:系统性地削弱乌克兰的战争能力,使之在一定时期内无力东顾,保证俄军专心在乌东作战。这是短期目标。在乌东战事结束后,还必须建立一种长期机制,确保被打残的乌军不会再次威胁俄罗斯地缘安全,这就是普京关于乌克兰“非军事化”“中立化”的构想。
普京要通过战争使乌克兰整体性屈服,最好就是乌克兰的合法政府命令全国武装力量停止抵抗,在俄罗斯条款的基础上签订的和平协定。这也就意味着俄军既不需要占领整个乌克兰,也不需要全歼乌军,更不需要斩首泽连斯基,只需要运用一定程度的战争后果,使得乌克兰当局丧失战斗意志即可。
所以,我们看到俄军投入战斗后,其行动模式并不符合“速决战”的要求:它严格按照传统陆战的规范,首先进行火力准备,用远程火力对敌方军事设施进行数轮打击,然后再投入装甲集团和空降部队进行突击。俄军甚至没有打击基辅的乌克兰中央政府大楼。著名的安东诺夫突袭战,也只是发生在距离基辅远达六十多公里的地方。在随后的一个月中,俄军步步为营、层层突防、稳扎稳打,这可不是“速战速决”的架式。
必须注意到,俄军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这一作战特点,并不是在遭遇所谓“乌军顽强抵抗”后的被迫采取的B计划。因此可以断定,俄军没有进行一场闪电战的计划。这符合普京的乌克兰战略。从去年底以来,他正是采取“保留乌主权,以武促和谈”的方式处理乌克兰问题,战争是和平手段用尽后自然而然的选项;而战争本身也体现逐步升级的思路,只要某一级军事压力产生效果,战争就可能中止。
我们现在可以指责普京误判了泽连斯基的戏剧化性格,以为后者会被战争的严酷性所折服,因此没有采用雷霆手段、一招致命、快速取胜。但这是事后诸葛亮的思维。事实上,普京并没有过“速胜”的机会。
必须看到,“速决”理想需要无数弹药来支撑。按照“速胜”论者的设想,先进而无限量的弹药是保证迅速达成战略目标的前提。美国的“沙漠风暴”或许体现了这种理想:用炸弹把敌对国家炸平了事,从物理层面消灭反对者和反对票。但那需要很多先进弹药。美国为了炸平伊拉克和阿富汗,花费了不低于三万亿美元的军费,外表看似潇洒而实际上内心痛苦,不仅因为这些钱是以荒废国内建设为代价的,而且在付出重大代价后并未在达到预期的政治目标。普京显然没有多得可以随意使用的弹药和兵力。他必须精打细算地用好仓库里的精确制导武器。事实上,即使是美军,在“沙漠风暴”等行动中,手中的精确制导武器也只够挥霍半个月,然后就得过一阵紧日子,直到兵工厂完成新的订单。
况且,“斩首”无助于实现政治目标。普京并不需要从肉体上消灭泽连斯基,相反,他需要乌克兰中央政府存续下去并对战争作出理性反应。以肉体消灭为特征的“斩首行动”可能是败笔,它会导致敌方军政机构分崩离析,无人能够控制国家,既不能命令军队放下武器,也不能与俄国签订具有合法性的和平协议,反而会引发长期的抵抗运动。阿富汗是先例。当年苏军对阿明政权实行了极其有效的斩首,结果却是促成阿富汗抵抗力量的重新组合和加强。普京知道这个教训。
最要紧的是,快速“夺城”“破军”不具备技术现实性。作为阿富汗战争和车臣战争的见证者,普京非常清楚城市战争和军事占领将付出巨大的代价。2014年以来,乌克兰当局在乌东地区苦心经营,已经将顿巴斯变成一个巨型军营,十余万军队正在集结进攻亲俄地区,在预判俄军将要越境攻击后,提前化整为零,踞守城市。所以当俄军装甲部队向西突击时,竟然找不到野外决战的对象。试问对于这样的敌军,如果排除尚处于幻想阶段的“机器人化”战争,如何能够“速战速决”?有人举出俄格战争的例子,但它不同于眼下的俄乌战争:当年格军集中出击南奥塞梯,为俄军大规模围歼创造了条件。
在乌克兰问题上,普京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他得打这场战争,而且不可能寄希望于闪电一击。面对舆论界“普京速胜失败”的说法,佩斯科夫指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是一场“有着严肃目标的严肃行动”,没有人认为仅需要几天时间就能完成。他在稍早些时候曾解释说,“在开始乌克兰非军事化行动两周多以来,俄罗斯军队一直在犹豫是否要进入人口稠密的主要城市”。这足以说明制约俄军行动速度的主要因素是对平民伤亡的担心。我们不该指责普京心慈手软,历史将证明战争中坚持人道主义立场是完全正确的。
三、普京面前的墙
俄国对乌战争是一场有备之战。普京应该考虑过开战后的各种可能,但他不可能等到万事俱备后才开战。所以,他现在面临三大困难:首先,泽连斯基竟然不是一个具有现实感的政客。他显然不在乎战争对国家的破坏,反而陶醉于扮演“民族英雄”乃至“地球英雄”的角色,因此他甚至把自己当作了西方乃至世界的核心,竟然命令联合国安理会阻止俄罗斯,否则就解散。第二,普京对于西方制裁的歇斯底里程度估计不够充分。这很难归咎于他没有实现“速战速决”,因为北约在战前已经考虑了成立乌克兰流亡政府的可能性,试图由这个流亡政府操纵一场持久的游击战,这就意味着西方原本的计划就是对俄制裁长期化。第三,普京在西方舆论战中处于下风。尽管近三十年世界历史充满了北约和美国入侵主权国家的记录,尽管俄国能够拿出乌克兰生化武器和人道主义灾难的有力证据,西方国家的舆论霸权却可以宣称“眼见为不实”,继续指责俄国“侵略”。在最近的布恰事件中,西方政界和媒体在不听俄方解释的情况下,就裁定乌克兰的故事为实。西方学术界也一个调门地唱衰普京。弗兰西斯·福山预言:俄军将突然崩溃,普京将随之垮台。
乍看起来,普京的处境非常不利。尼尔·弗格森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认为普京将失败,头一个理由是俄罗斯永远不可能在几周内拿下基辅,赶走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这个观点很重要,它是西方舆论衡量普京成败的重要指标。然而,正如前述,普京既没有计划过占领乌克兰,也没有必要赶走泽连斯基。这是“一、二、一”困境的典型事例:评论家们自信喊着“一、二、一”,但普京却是在耍大刀。
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普京失败”论的真实性。普京的目标小得多:通过战争,让泽连斯基政府采取中立化步骤,接受克里米亚和顿巴斯的既存事实。现在,他的最大难题不是赶走泽连斯基,而是如何才能让后者坐在乌克兰总统的宝座上签署和平协议。
很难说普京对俄乌谈判抱有期望。泽连斯基在受到战事逼迫时,会摆出“考虑俄方条件”的姿态,但一旦军事压力减轻,他又会回到“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套路上。这让普京很无奈,虽然他现在可以选择斩首泽连斯基,但同样无法确保其继承者有和平的意愿。
然而,他还有次优选择:进一步扩大战场成果,造成“肢解乌克兰”的事实,等手上有了尽可能多的筹码,再来跟泽连斯基们谈判和平条件。现在,我们容易忽视的一个因素,是俄乌战场其实不具备大规模持久战的前景。乌克兰不可能夺回战场主动权。它的战争机器已被严重摧残,前线军民的补给和意志正在耗竭,很难打一场基于“人盾”的持久“游击战”。泽连斯基寄希望于北约介入,但北约谨慎地回避了直接介入;它提供了大量武器,但全是适合游击战的装备,不足以令战局翻盘。
俄国国防部已经宣布完成第一阶段的作战任务。西方评论一厢情愿地视为“找台阶下”,而无视其真实的涵义:一方面,俄军已经严重削弱了乌克兰的战争能力,解除了顿巴斯战斗的后顾之忧;另一方面,神奇消失的基辅方向俄军退至白俄罗斯,经过重新补给后,既可以再次出击基辅地区,也可以攻击兵力不足的乌克兰西部地区,还可以支援乌克兰东部战场。可见,俄军牢牢把握着战略主动性。东部的俄联军正在缓慢而不可逆地夺取马里乌波尔,或许还有哈尔科夫。这意味着普京正在完成其战争目标的核心部分:完整地夺取顿巴斯地区。
现在看来,普京必须考虑泽连斯基拒绝妥协的可能前景。如果他决定扩大战争,可以借口“乌克兰攻击俄国本土”,从而启动兵员运用的“国家自卫”条款,动员百万义务兵、预备役进入战争。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俄军不再挥师西进,而是宣布结束特别军事行动,以较小的成本维持既有战果。普京手上的资源不足以攻占基辅。前一阶段的基辅之战只是牵制棋,旨在转移泽连斯基的视线和兵力,使之无睱东顾。现在基辅已经无此价值,不值得付出更大代价。此后,俄军只需对乌克兰军队集结点、指挥所、大型装备、交通线进行远程打击,即可守住既得成果,令乌克兰实控区陷于长期低烈度战斗,使之成为欧洲的巴勒斯坦。彼时,泽连斯基不再会有继续扮演“民族英雄”的兴致,而得认真考虑俄方的停火条件。乌东地区还会有反俄游击战,但缺乏稳定补给,也不具备规模和机动能力,将逐步被俄军及亲俄武装吃掉。
普京说过不会肢解乌克兰,但对于俄军付出重大代价获取的战果,他不太可能轻易放弃。泽连斯基的强烈投机本能正迫使普京更加重视未来和平机制的有效性,确保既得成果不会毁于乌克兰“收复失地”的冲动。因此,暂时的停火是不可取的,那只意味着给乌克兰喘息机会然后卷土重来。他将追求一个能够有效保障乌方不重新武装并用武力收复失地的长期机制,确保乌克兰不再构成对俄威胁,并开启乌东地区“自治化”进程。为此,普京需要设计一套周密的政治和外交战术,在手中拥有足够的筹码的基础上,用必要而不重要的让步换来与乌克兰和西方国家的缓和。
泽连斯基不是普京的对手。如何击破西方图谋,才是普京面对的最大难点。基辅当局如果得不到西方的有力支持,就只有投降一途。普京要解决的问题,不仅是战争时期西方对乌当局的直接援助(资金和物资)和间接援助(对俄制裁),而且还得应对未来实现停火后西方势力对俄乌关系的扰动。在短期内,如果普京坚持有限战争目标,西方对乌军援和对俄制裁改变不了战争趋势。在普京完成乌东布局后,就算宣布结束特别军事行动,也不一定意味着完全停火,而将转入“以色列vs巴勒斯坦”式的主动防御战略,即在坚守和建设乌东的同时,对乌克兰实际控制区重点目标进行远程打击。这样,一方面可以使西方援助的短程防空、反装甲武器无所措用,另一方面可以使乌克兰经济处于持续崩溃状态,而且迫使西方必须谨慎参与乌克兰重建。如果出现这样的状况,泽连斯基能熬过哪怕区区一年吗?
当然,对于普京来说,这就表示另一个问题:俄国能够在对乌战争降级后,再坚持一年的低烈度冲突吗?
这取决于普京应对西方制裁的能力。显然,制裁已经对普京形成巨大压力,但是西方显然高估了制裁对俄国的杀伤力,低估了对自己的损伤性。弗格森在占卜俄国将如何崩溃时,满心喜悦地预见到饥饿的俄国人民上街示威。然而,这位曾令我佩服的历史学者误置了时空。普京发起的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弗格森竟然不知道:俄罗斯并不缺粮食。实际上,俄国是粮食净出口国,同时也是化肥和能源输出国。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实施制裁的西欧国家却多数得直接或者间接依靠俄国的输出的初级产品过活。所以,西方制裁的结果不是导致俄国人饿着肚子上街游行,而是自己窗外正在充满了因为粮食和能源价格飞涨而游行的本国民众。
这样,事情就变得荒唐了:西方国家在这场制裁游戏中并不是超然而愉快的施害者,而是拳击台上试图打击对手同时也被打得满脸鲜血的受害者。曾被我们嘲笑的俄国产业格局成了战略优势:它位于源头和低端,其供给数量和价格将导致全球供应链的扰动、震动甚至瓦解。俄国也许会缺麦克当劳,但不会缺面包;也许会缺劳斯莱斯,但不会缺汽油。而一个能够保障基本生活的经济体是不可能崩溃的。从战术来看,西方也极为失策:它本来应该视普京的行动而逐步升级制裁,但它太于过激动,一口气就用尽了手中的制裁手段。这很尴尬,因为普京只要扛住最初几波制裁的冲击,后续的西方制裁力度就会以自由落体状态下跌。
所以,“普京能够坚持多久”的实质是“西方可以坚持多久”。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在今年年底前显露峥嵘。普京在合适的时间点上降低战争烈度,将给西欧国家下台阶的机会。尽管美国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动西欧维持对俄敌意,但它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满足西欧的能源和粮食需求。欧陆国家很快就将面临“要普京,还是要饥寒”的痛苦选择。只要普京在战争中获得足够多的筹码,就有足够的手段引诱西欧国家逐步放弃制裁政策,实现关系缓和。
美国也可能考虑直接介入乌克兰,但其成本代价将高昂得令人无法接受,令其难以作出果断决策。最近美国的一次民调显示,近七成民众不支持冒核战危险介入乌克兰。这为普京处理乌克兰战争善后问题提供了窗口期。他将度过困难的上半年,然后把困难的下半年交给西方。
四、墙外面的未来
丘拜斯的离去,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这位改革家有着谜之自信,一直坚信自己当年给俄罗斯开出了正确的药方,直到俄乌开战,他终于明白普京早已将他的灵丹妙药冲进了下水道。在他踽踽离去的身影背后,是三十年来俄罗斯西方化、市场化、私有化、自由化失败后留下的巨大废墟。曾经是其信徒的普京,现在必须拼尽余生精力,让俄罗斯从这片废墟中重新站立起来。
普京以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宣告新俄罗斯——甚至是新世界的诞生。他的备战时间并不充裕,他选择的开战时间亦已十分紧迫。一方面,美国已经着手在乌俄边境部署萨德等战略设施,他必须采取断然行动;另一方面,他必须在2024年大选前消化这场战争的后果。他已经遇到过类似情况: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西方的制裁一直没有完全取消。这一次,他面临的挑战要严峻得多,两年的时间更加局促。所以普京已经时不我待地实施其应变计划。他在3月16日的电视讲话体现了今后两年的施政导向,其效果将决定其政府及政策的连续性。普京是一位精明的战略家,自然懂得在这次战争中付出的成本代价,必须迅速转变成俄罗斯长期受益的战略资产,否则他就得黯然离开克里姆林宫。
战争降级或者结束后,普京很可能通过“重建乌克兰”计划,为大俄罗斯区域经济发展创造新的战略支点。乌克兰将在事实上被肢解,第聂伯河以东大片地区成为俄国势力范围,顿巴斯地区甚至成为俄国的事实领土。与此相应,原乌克兰地区人口将依民族情绪和故土情结而重新分布,形成东部俄罗斯化、西部乌克兰化的格局,使原有的民族对立格局高度强化、深度固化。由于东部工业资源被剥夺,新乌克兰的经济发展面临更多问题。即使俄乌实现完全和平,“美英主导的乌克兰马歇尔计划”也不太可能实现,因为美英拿不出这笔巨额资金,而且这将不必要地加剧欧洲国家间竞争,也得不到欧陆国家的热情支持。但乌克兰东部地区将在俄罗斯主导下推进战后重建和新工业化进程。该地区属于沙俄—苏联工业的核心区,其再工业化进程有利于俄罗斯、白俄罗斯的产业深度整合。很多人猜测普京可能会建立一个“小苏联”,但目前这只可能在欧洲区域发生,事实上是小斯拉夫经济一体化。长远来看,如果斯拉夫核心区域经济成长取得实质性进展,原苏联的诸中亚加盟共和国很可能参与进来。中亚国家虽然有靠向西方的意愿,但它们在苏联解体后三十多年时并没有被西方阵营所接纳,反而被一再施加颜色革命的图谋,客观上存在“抱团”求生存图发展的动力,最终可能形成以俄罗斯为核心、以集安组织为框架、加上东乌地区组成的经济共同体。
重构斯拉夫核心区经济体系,这需要一个通盘的考虑。国际环境的急剧恶化,将迫使普京跳出过去三十年的发展范式,收缩和优化全球化和市场化战略。从普京3月16日的讲话来看,可以预见俄罗斯将加强政府的主导性,更加主动地用国家战略引导经济发展,对内发挥科技优势、提振工业经济、挖掘资源潜力,力求重塑足够强大的经济动能;对外则减少对西方依赖、推动进口替代,补足由于西方公司撤享离而形成的产业和产品空白,以战略性产品输出推动国际关系的重构。这其实就是一个强化国内和区域的“内循环”链条的前景。这不仅为俄国本土企业,也为其友好国家的企业创造了新的机会。
面对普京的挑战,美国的应对策略显然缺乏远见的,它既没有深入研究远景目标,也没有仔细分析制裁措施的后果。一开始,它似乎是要准备一场新冷战,但采取的措施却与事态的核心问题不相匹配。在冷战时代成长起来的美国官僚们没有意识到,俄乌冲突只是区域性的民族纷争,根本不是足以把全球分成两个阵营的意识形态对立。除非美国亲自下场助战,否则俄乌战事既不能可持续也不可能激化。随着战事冷却,盟友们的战斗热情必然持续消退,美国将发现“反俄阵线”将成为自己的尴尬独舞。
由于在俄乌战争中偷奸耍滑,美国作为“世界领袖”的形象已经破损。表面上,美国实现了北约的团结,但在骨子里,西方国家集体陷入了急性抑郁,一方面是政治亢奋,另一方面是经济焦虑。反俄同盟现在的一致和坚定只是暂时的激昂,它们内部的虚弱和分歧才是深刻影响未来的动力。不错,美国因卖出大量军火而得到商业红利,但却牺牲了欧陆盟国的经济利益。今天的美国已经迥然有异于“柏林危机”时代的美国,不再具有牵引历史的实力;它把既无能又缺德的乌克兰政权树为道德楷模,实质上挖断了所谓“普世”价值的根子;它草率地阻断美元交易渠道,冻结外国公私资产,自我污毁了“资本天堂”的金字招牌。
如果俄乌战争降温或者和解,美国将面临全球控制力弱化和西方阵营分裂的局面。一方面,以“金砖”五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虽然不会与西方体系“脱钩”,但会有相当大一部分经贸往来会独立成篇,从而削弱和约束对美国至关重要的美元霸权,使美国更难应对国内经济衰退;另一方面,美西方各国脱离便宜的俄国能源、矿物和农业产品,必然推高经济运行成本,而同时友俄诸国却拥有相对低廉的能源和原料来源,导致美西集团在世界经济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加速西方影响力的持续衰落。这迫使反俄阵营中的欧陆各国在意识形态的高调与经济利益的现实之间作出选择,如果它们决定优先解决陷入麻烦的国内经济,而不是强令正在老龄化的社会去组织新的十字军,美国阵营的政治“共价键”就会破裂。不言而喻,普京将不失时机地以经济利益为诱饵,离间欧洲大陆与美英的关系,重新构造欧洲经济格局。
因此,美国继1980年代丧失商品霸权后,又在2020年代自废美元霸权,其全球经济影响力已然衰退。离开了经济后盾,武运也难长久。未来一个时期,世界经济政治格局尚处于美国阴影下,普京还没有真正撞垮这道墙。阶段性成果尚需时日。但如果不发生核战,世界必然走向经济多极化、政治多元化的新秩序。我们如何称呼这个新的时代?“后西方时代”还是“新冷战时代”?我觉得“后历史时代可能”更形象。因为福山已经宣告了历史的终结。当布林肯逼迫世界各国与美国一道站在历史那边时,我们不需要去追随已然终结的历史,而是站在充满变数和机会的未来一边。
写于2022年4月8日
(作者系政策及战略研究者;来源:昆仑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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