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小丫头
【台湾《自由时报》文章】题:爷爷和小丫头(作者 聂华苓)
爷爷是个诗人,没留下诗,喜欢做官,一辈子没做过官。有过几个相好的女人,始终只有我奶奶。奶奶1935年夏天突然去世,爷爷坚持和孝子一起守灵。爷爷是晚清秀才,坐轿子上任当知县,武昌起义,革命成功了,轿子半路打道回乡,埋怨了一辈子。他捧着小宜兴茶壶咕噜:革命?这叫什么革命?城里扔几百个电灯泡当炸弹,说是武昌城里炸弹响了,城外的炮兵马上响应打炮,革命就成功了。革命又有什么用?民犹是也,国犹是也。革了命,剪了辫子,男不男,女不女。说话也不成体统,男女不分,长幼不分,统统叫同胞!我和我儿子是同胞?我和我孙子是同胞?哎?
爷爷脾气暴躁,聂家的人,上上下下全怕他,见到他,都不吭声。尤其是我爹,爷爷咚咚走来,他就钻进母亲房里去了。有一次,他躲不了,爷爷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举起拐杖跟着儿子追。我爹已经是做官的人了。灵巧的母亲倒是不怕他。她察言观色,该顺他的就顺,不该顺他的,对他讲道理,也可以把他说得服服帖帖的。
奶奶小个头,细声细气,轻手轻脚,好像总怕惊动了人。奶奶有一双缠了又缠的小脚,不声不响走过来,一转头,才知道她在你背后,笑眯眯望着你。爷爷房间里有一个重大的雕花木钱柜,上着一把大铁锁。家中的日常开销,两个媳妇一人20块大洋的月份钱,厨师、奶妈、女仆、男仆的工钱,都是奶奶从那钱柜里拿出来的。姑妈带着孩子从武昌来了,奶奶从她袄子内兜里摸出来塞给她的钱,也是从那雕花木柜里拿出来的。不论家里遭受什么变故,奶奶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她以柔韧稳定了家里暗中躁动的不安。爷爷是火,奶奶是水,水火竟能相容。从没听见他对奶奶说过一句重话。爷爷在外面有相好。奶奶明明知道,也不露声色。
民初二、三年,爷爷在北京教书,奶奶留在武汉。爷爷在北京有一个旗人相好。民国四年,袁世凯恢复帝制,登基做皇帝,爷爷正在北京,和那旗人同居,生了一个女儿。春风得意,提起笔来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批评袁世凯登基。那还得了!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年代。袁世凯下令通缉。我爹正在保定军校,知道了消息,赶到北京,半夜在爷爷相好家里找到他,带着爷爷溜出门,翻北京城墙逃走,不敢坐火车,父子俩徒步逃到保定。躲了一阵子,爹又送他回湖北应山乡下。爷爷忿忿不平,抱着水烟袋,走来走去骂:祸国殃民!凭什么要抓我?哎?我就不能说话?我就不服你卖国贼!
爷爷有话不能说,有气不能出,憋得生了一场大病。
那个旗人相好到处找爷爷。他和奶奶在武汉。她来了一封信,奶奶收到了,拿给我爹看。信里说她为聂家生的女儿已经两岁了,要爷爷赶快去北京。奶奶把信毁了,没有给他,要爹寄了些钱去。从此他们就断绝了。爷爷在家里当然不提她,但对她还是很有情的。民国二十年,我们住在北平,爷爷去了,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没有找到她,也许还有满汉混血的聂家子孙。
爷爷高兴就大笑,不高兴就大骂,你无从防备。儿子、孙子,一句话不对,他就举棍打来,对孙女宽容一点。
孙女是要泼出去的水,不必认真。我知道怎么对付爷爷,听见他呱嗒呱嗒的水烟袋响,我就跑,给他抓住了,要我临帖写九宫格的大字,就趴在桌上写吧。爷爷站在背后说:腕抬平,背挺直,笔上可以顶块石头。他要我读唐诗,背唐诗。管它懂不懂,就啃吧,一啃就记住了,背得琅琅上口。爷爷说:不懂不要紧,以后就懂了。不是爷爷对我有期望,那是他的乐趣,像训练小哈巴狗一样。
爷爷有两个诗人朋友。他们来了,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他们在爷爷房里谈笑,吟诗,烧鸦片烟。爷爷的哈哈震动全屋。我躲在门外,听他们大声吟诗。什么诗?我不懂,但我喜欢听,他们唱得有腔有调。原来书上的字还可以变成歌唱,你爱怎么唱,就怎么唱,好听就行了。他们不就是各唱各的调调儿吗?听着听着,一缕香味从门缝飘出来。我从钥匙洞偷看,只见爷爷和一个客人,面对面斜躺在一叠花花绿绿软缎绣花被上,两人之间一盏玻璃罩古铜小油灯。爷爷用一根细细的铜扦,从古铜小杯里,挑起一滴糖浆样的鸦片烟,就着一闪一闪的小油灯,在一根手指头上滚呀滚的,滚成一颗棕色小珠子,嵌进长长的象牙嘴烟枪里,在小油灯上叭叭地抽。透点儿甜的烟香一丝丝飘来。小灯的火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呀闪的。
有一次,爷爷打开门,发现我在听他们吟诗,看他们烧鸦片烟。我吓得拔脚飞跑。天呀,爷爷的棍子要打来了。
只听见爷爷哈哈大笑,对房里朋友说:“我抓住了一个偷诗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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