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漫画家朱德庸访谈(名人专访)
【香港《广角镜》月刊5月号报道】题:“我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漫画家朱德庸访谈(记者 张文中)
朱德庸的漫画,4个小格,常常不过是一两个都市人,寥寥几笔,怪形怪状,连环的画面,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对话不同。正是那一两句简洁的对话,妙趣横生,幽默抵死,剥露了平常人生背后的极度荒诞和丑陋,非常具有娱乐性。他的漫画,在台湾风靡十几年,至今不衰。如今这股“朱德庸风”又卷入大陆和香港。
“这个小孩是变态的”
张:这几年,你的系列漫画《双响炮》、《醋溜族》、《涩女郎》等已经走出台湾,在香港和大陆受到读者的欢迎,正在形成一个“朱德庸热”。你的漫画,的确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特别的视角,用幽默风趣的手法,揭示了男女之间的“两性战争”。读者很有兴趣想知道你的漫画创作风格是怎样形成的?
朱:如果开玩笑地说,大概五六岁、我刚学会拿笔时,就开始“漫画创作”了。我印象非常深,那时我爸爸会把纸一张张剪好了,让我画画,可能我画画有遗传的因素,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从小没有受到任何的压迫。那是我的“乱画时期”。后来,长大了,仍然喜欢画,在系刊上常有发表,被一些媒体看到了,就来向我约稿,那是1982年,我22岁。中国人以往的漫画也许都是蛮死板的,因为我从小受西方的影响比较深、比较重,所以我的整个想法,还有笔触,都比较活泼一些。
1985年,我的《双响炮》在《中国时报》开始连载,那时我正在当兵,在马祖,跟台湾本岛是隔开的,那时说法很多,第一是说外国人画的,很多读者以为《双响炮》的作者是外国画家,整个的表现方式和线条,台湾不太可能会有人这样画;第二是认为是一个中国老头画的,说能够把婚姻画成这种样子,一定是结婚很久了。至于传播界,他们知道是一个小孩画的,不过他们说,这个画画的小孩是变态的!
张:你当时那么年轻,为什么会对爱情或者婚姻这个情感世界的观察,会用你那么独特的方式去呈现?
朱:中国人对待婚姻,永远是一种温馨的、以和为贵的观念,从来没有想过要颠覆它。大家对《双响炮》比较感兴趣,是我呈现出一种婚姻里不好的东西,把传统婚姻的观念整个都颠覆掉了。这些不好的东西,也许一直存在于中国人的婚姻里,但是大家不愿意去谈它,大部分被掩埋了,而且还保留中国人的一种想法,婚姻就是好的,在婚姻里要互相容忍对方的缺点等等。
但是,《双响炮》里没有这些东西,所出现的永远都是负面的,夫妻两人如何斗?太太的母亲——就是岳母如何入侵到他们的家庭,把她在自己家里主控的权力如何再延伸到女婿家里?这个女婿又如何去对抗岳母的入侵?然后小孩跟父母的关系也是“父不父、子不子”的,还有邻居的关系等等。在《双响炮》里,你看不到一种很温馨的、很有希望的婚姻,完全没有!只是很特定的一个时刻,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所有的冲突都发生在那一个时刻。
张:在你的漫画后面,是不是有一种对现代婚姻爱情以及男女两性关系、尤其是“性别战争”的深层的思考?
朱:有,但我并不会像一些学者那样很仔细地去研究、搜集,我只是很“自然”地去画。我一直相信,男人和女人,本身就是不同的动物。男人和女人之间,一定会有各种充分的矛盾、斗争,因为他们的思路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中国人的婚姻充满一种荒谬性,例如古代的指腹为婚。我认为婚姻是最私人的,婚姻只牵涉到两个人,全世界只有你们两个人是有关连的,其他人都跟你没有关系。但是,中国人却把所有的人拉进来,而你必须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你才会觉得,“啊,我娶她是对的”。这种荒谬性,我在《双响炮》里表达出来。我把所有错误观念集合一起之后形成的这种婚姻的负面东西画出来,让大家看到婚姻的本质里存在着这么多的荒谬。
张:你画的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的情境,那些男女关系却充满戏剧的冲突性,非常好玩,让人觉得你真是“独具慧眼”。你这种发现喜剧的才能是天生的,还是你有意去挖掘的?
朱:我一直强调两个字:“自然”。我喜欢画画,是“自然”的;我怎么画画,也是“自然”的。我画画时,并没有想得很多,只是觉得这个题材很好玩,而且是我熟悉的,就画了。我的画受到很多人欢迎之后,很多人问我,你怎么可以用这么幽默、这么讽刺的方式去呈现?我才开始思考: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在我整个的成长过程里,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我一点都不快乐。从我求学一开始,我就非常不快乐,我没有办法接受学校给我的任何教导,是一个反叛性非常强的学生。因此,我被许多学校踢来踢去,换了好几所学校,在换学校的过程里,我看到很多从事教育的人的真正嘴脸,这些可能都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于是不再相信许多事情。我在画婚姻、爱情时,也是同样的思路。
“这样的一群新人类!”
张:所以,其实在你的漫画里,不只有对爱情、婚姻的思考,也有对社会、对制度的省思。你把所有的思考,浓缩在一个小家庭里,围绕的是一个主题:权力。在小家庭的权力斗争里,谁控制谁?
朱:对。《双响炮》里,一切都是在一种既定状况下的人物做一些挣扎、反应,后来我想到,如果我画另外一批人,是我创造出来的、想像中的一批年轻人,他们没有任何束缚,他们对爱情和婚姻是完全个人化的,传统束缚不了他们,这样的一群新人类,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于是,我就画了《醋溜族》。
它跟《双响炮》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那些人很年轻,在爱情上,今天可以爱这一个,过几天可以爱上另一个。我对你的承诺只限于此刻,可能过了此刻,这个承诺就不算数了,没有人真正把爱情和婚姻去认真对待的。包括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也都是飘浮不定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完全脱离了固定的框架。一画,画了十年。
最好玩的是在画《双响炮》时,我可能要观察很多人,不管有意的无意的,但是在画《醋溜族》时我没有,完全是我想像中的一批人,非常时髦,非常流行,画完之后,让我最惊讶的是,没过多久,社会上真的出现了这样一批人!有时我走在马路上,会有一个人走过来说,你看我的头发,我是看了你《醋溜族》里画的某个人的头发,我很喜欢,所以才去剪成这个样子!
张:你画《醋溜族》,把你变成一个潮流文化的制造者?
朱:我想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别人对我说,他喜欢《醋溜族》里什么样的发型,什么样的穿着,于是就去学了。但是,我宁愿很客观地说,我相信新的一代已经要取代我们的世界了,可能我在同一时间正好画出来,或者提早一点画出来,至于他们受到我的多少影响,我并不敢说。我想,也许应该是一种过程中的互动,他们想要改变,看了我的漫画,会想要穿什么衣服,或做什么发型,当他们改变后,我在街上看到了,也会给我一些触动,再去画新的东西。
画《醋溜族》,画了十年,在台湾破了报纸漫画的纪录。画那么久,因为我在《醋溜族》里玩得太开心了,我一边画漫画故事,一边做各种发型设计、服装设计,我高兴怎么画就怎么画,说不定在我心底也渴望做那样的人,也许不负责任,也许不符合道德规范,不但在观念上自由,在服装、发型上也很自由,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
张:但是,你的创意到底是怎么来的呢?那些“城市新人类”毕竟跟你隔了可能不止一个世代?
朱:我也不知道,可能我比较适合吃这碗饭吧?我为什么一直要强调“自然”?至少我的前半生,都是在一种“自然”的状况下,中间如果有任何“不自然”,我就会受害,一切都是“自然”地成长。
“我是一个不喜欢小孩的人!”
张:所以,之后,你又很自然地去画了《涩女郎》?
朱:《双响炮》画了几年之后,开始画《醋溜族》,再画了4年,又开了一个专栏《涩女郎》,是4个女人,针对单身女性碰到的事情,比较限于女性方面,到目前为止,画了7年。
到今年3月,还会推出一个新的系列,有关亲子的内容,反叛性也是很大的,我不会画那种童男童女,也不会很温馨的,我会画小孩子对很多事情的怀疑,包括对父母的怀疑,用小孩的眼光重新去看大人的世界。大人的世界其实有很多病态的部分,包括他们对小孩的想法,都充满许多病态,小孩子是不是都要顺着大人的意愿?我会在这个专栏里表达出来。
我现在也有了小孩,其实,我是一个不喜欢小孩的人,为什么会有小孩呢?是莫名其妙的,也许是我与太太之间没有沟通好,她以为我要,就生了。小孩生下之后,我不碰他的,我不喜欢小孩,所以我不去碰他。一直到他三四岁,开始有他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反应时,我才慢慢跟他相处,到了现在,我非常喜欢他。这是很“自然”的过程,从不喜欢,到慢慢喜欢,到非常喜欢。我跟他一起重新经历了童年,回忆起非常多小时候的事情,或许是促成我很想画这个专栏的一个原因吧?
张:你在漫画里对婚姻爱情表示出一种深刻的失望和怀疑,并且把这种失望和怀疑传染给许多读者,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结婚?
朱:我对婚姻确实充满了各种怀疑。但是我觉得,我的工作和我的私人事是两回事,是分开的,像演员一样。我不是一个排斥婚姻的人,婚姻是有它的必要性的。我的看法是,除非你碰到一个你非常适合的女人,不然你就不要结婚,如果你碰到了,就选择结婚。因为婚姻毕竟可以给你带来一些其他的感受,跟你一个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你们既然组成一个家,一个家一定要有一个“王”,那谁来做“王”呢?可能就会明争暗斗,用各种方式,也许善意,也许恶意。事实上,漫画里的很多夫妻小冲突,就发生在我的婚姻里,这是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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