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中国时报》六月五日文章】题:第一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作者:潘重规
一百年前,我国大诗人驻日本使馆参赞黄遵宪先生,对日本汉学家说:“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恨贵邦人不通中语,不能尽得其妙也。论其文章,宜与左、国、史、汉并妙。”这一番话,早已获得全世界文人学者的首肯。从这个月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的召开,更证明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崇高地位。
一部文学作品,惊动了全世界的学者专家,济济一堂,来开会讨论。这在中国,乃至全世界,似乎都从来不曾见过。
据闻此次会议,获得美国学术协会联会和威斯康星大学的支持。成立了顾问委员会,由威大校长沈艾文任主席,威大研究院院长罗伯特·博克、威大文理学院院长戴维·克罗农任委员。又由威大周策纵教授任工作场主任,综揽一切会务。被邀请参加会议的学者,除美国外,计中华民国一人或二人,香港一人,日本一人,欧洲一人,中共三人。
据我所知,中华民国名小说家高阳先生,香港中文大学宋淇先生均接受邀请。英国翻译全部红楼梦的牛津大学霍克斯教授,已决定参加。日本翻译全部红楼梦的东京大学教授伊藤漱平,原已接受邀请,后因视网膜脱落,住院治疗,复函谢却,现已出院,也决定到会。
去年十一月威大筹备召集会议之初,周策纵教授函邀出席,声明此次集会,纯粹是学术性的,完全以个人身份参加。周教授又告知研讨会举行期间,同时拟举行红楼梦诗书画文物展览,托我代为征集。我曾函告,胡适之先生所珍藏的红楼梦甲戌本,现寄存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可以洽借。台北韩镜塘先生收藏的程刻本红楼梦二十册,和明刻本三国志演义十二册,韩氏曾经影印出版。据他生前告诉我,他患重病时,被人假托中央图书馆名义向他购去,后来病愈,拟将未印完的三国志演义后四册借回复印,才发现是美国方面购去。我很同情韩老先生的遭遇,也想访寻我国珍贵文物的下落。我素知耶鲁大学李田意教授研究中国小说,编纂中国小说目录时,曾征求我研究红楼梦的著述。所以我疑心这两部古本小说,可能流入耶鲁大学书库中。因此我屡函李教授托他查访,承他亲到书库中遍索不见。不久李教授离开耶鲁,又托耶大图书馆主任万惟英君查访。万君是师大国文系校友,复信也说遍寻不获,我以为此书从此石沉大海了。不料万君将离开耶鲁时,忽来信告知在图书馆保险柜中,发现了明本三国志演义。他的继任是一位日本女士,经接洽后,居然将微卷寄来香港,供我使用。恰值韩老先生去世,补印明本三国志演义之举作罢,我又将原卷寄回。但是程刻本红楼梦则依然没有消息。此次有展览红楼梦文物的盛举,所以我又告知周教授请他多方访求。最近周教授来信,康奈尔大学图书馆及胡先生哲嗣已答应借展甲戌本红楼梦,保险费是四万美元。韩藏程刻本红楼梦却始终不见踪迹,令人不胜怅惘之至。
我私人收藏有清人裕瑞的萋香轩文稿,也将带往展出。此一文稿,我认为是裕瑞的稿本,而大陆影印的裕瑞枣窗闲笔,字迹不同,乃是抄本。大陆吴恩裕先生看见了我在中文大学的影印本,他发表文章,认为萋香轩文稿是抄本,而枣窗闲笔则是稿本。前些时听说吴氏接到邀请书,赶写论文,竟至心脏病发作暴卒,真叫人感到意外。
【台湾《联合报》五月二十三日文章】题:再谈大观园作者:赵冈
最近一连气出现了三四篇专门讨论红楼梦里大观园的文章,其中尤以关华山先生在《时报周刊》海外版第一一七及一一八两期连载的《大观园的整体意象》最为精彩,是结合建筑学与文学的观点写成的佳著。现在,我也想在大家讨论之余,对此问题补充一点。
现在绝大多数研究红楼梦的学者都承认这部书中所述有真有假,有虚有实。但是大家对于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两者比例孰大孰小,意见颇不一致。我个人的看法是,曹雪芹的想象力并不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丰富,小说中虚构的部份往往写得不好,毛病与矛盾迭出。
试举书中贾赦为例。我们在雪芹上世的亲戚中找不到这样一个模特儿,贾赦是一个纯然虚构的人物。难怪书中描写贾赦一家人时矛盾百出。首先,我们就弄不清楚贾赦一家住在哪儿。贾赦是贾代善的长子,而且袭了官,但是却不能住在荣国府里。荣国府让给了没有袭官的次子贾政去住。贾赦是住在荣国府旁一个隔断的单独院落中。黛玉初至贾府去拜见贾赦时走的路是:
“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因为是在荣府之东,很多读者往往把贾赦误为东府,即宁府的一支。这倒也罢了,但是到了第七十五回中尤氏偷看贾珍聚赌,听邢德全发牢骚,尤氏向丫头银蝶说:
“你听见了?这就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贾赦又是住在北院,那应该是在大观园后面了。到底是东是北,谁也弄不清。
再说贾赦家的人口,脂本说贾赦有二子,长名贾琏,次名贾琼,但是书中一直称贾琏为琏二爷,凤姐是琏二奶奶。较晚的版本将贾琏改为次子,留下一个无名氏的长子。此外,贾赦尚有一女迎春。奇怪的是,书中贾琏夫妇是住在荣府,为贾政管家,女儿迎春也住在大观园。那么贾赦夫妇跟前还有什么子女呢?
现在,再回到大观园本题上。有关大观园的描写也是有真有假。第三回有一条脂批:
“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若此?”可证大观园是真,即荣府园,也就是后来改建为南京行宫的织造府花园,园在府邸西边。后来在书中改迁至东边的方位则是假。这样改迁,难不难呢?实在很难。如果雪芹生活经验中没有一个这样的花园,而在书中全凭想象虚构一个花园来应用,则十分容易,要什么就设置什么,要放在那个方向就放在那个方向。困难的是雪芹要把一个现实中存在的一个花园搬一次家,换一个方位,这样真假揉合,正如脂批所说,是十分困难之事。著者对于这个真实花园的印象愈深,困难也就愈大,搬起家来愈难。雪芹当然了解这种困难,所以在大观园建成以后,也就是从第十七回开始,凡是描写园中事情,尽量避免提及东南西北等方位字样。只有几处他忘记了遵守这个原则,具体的写出了方向,而凡是这些地方都出了毛病。我现在列举说明如下:
先要从薛家最早居住的梨香院说起,此院的位置,书中叙述甚明。第四回中写道: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门,通入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
应注意的是此院在荣府的东北角上,由一夹道与荣府东院相隔。
其次再看书中大观园位置的选择,第十六回有较详尽的描写。雪芹为了把真实的荣府园从屋宇之西搬迁到东边来,此回文字中特别强调方位问题,文中写道,“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横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
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
雪芹的印象中很清晰记得荣府房邸之东没有空地可建造大花园,不得不侵入宁府的会芳园中去。但是第七十五回中却又说贾珍带着家人在会芳园中举行家宴,天香楼也无恙。在这点上,我们姑且假设大观园只侵占了会芳园的一部份土地。
新建大观园既然是荣府的东院接上西府会芳园一部分,而且又向北转扩充至临北面后街,则荣府东北方的梨香院一定要受影响。果然雪芹在第十八回中将薛家迁出。可是奇怪的事有二。
第一,“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第二,梨香院并未受建园之影响,仍然保留不动,改为十二个女戏子及其教习的住所,每日排演教练。这是非常奇怪的安排。薛家从东北角迁居到东北角,等于是未动,难怪关华山先生在他安排的大观园图中,在临后街一面留下孤立的一片正方形地盘,把梨香院与薛家迁居之院并列为两个邻院。我们不免要问,在这种情形下,薛家迁不迁居都没有区别,何必多此一举?再说,隔院一天到晚排戏,鼓乐喧天,薛姨妈等人受得了吗?如果我们把荣府园当年的真实位置图,也就是南京行宫图拿出一看(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初版一六三页),就知道矛盾的来源。荣府园本在屋宇西边,扩建时沿着北边临后街处向东伸延,于是触及了东北角的梨香院。梨香院虽保留了一部分,做为伶官们的住处,薛家却被迁至荣府西南角上的一个独立小院落中。这个新居与原来的梨香院正好是对角线上的两极点。新居后面北墙与西花园有角门相通,可供宝钗出入,东面有便门与荣府相连,可开可闭,通贾母院落,可供薛姨妈来往。
书中描写大观园时第三次提到东西南北方向是在第四十八回。薛宝钗带着香菱进园居住,说道:
“我劝你今儿头一天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戴不凡先生已经指出,如果按照雪芹安排花园在屋宇东边的图形,出东角门去问候贾母势必要先绕地球一周。从关华山先生所绘的大观园图中也可立即看出。如果从东角门出去,则将闯入宁府会芳园,或是走进宁府的宗祠里。但如按照荣府西花园的地形图,花园的东角门正好是接连贾母的院落。在大观园设立厨房以前,诸钗每日到贾母房中用饭,都是走此角门。第十八回中元妃游园完毕,出园入贾母正室,然后再由宝玉导引从贾母正室入园,都是经过这个门。
书中提及大观园时第四次使用确切方向是第五十九回。此回贾府的大人们去送灵,留下孩子们在园中:“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是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不必关锁。”很明显的,这也是按照真实荣府西花园的方位描述的。西花园的西边诸门通街,要关锁,东边连接屋宇,各门是内院门,不必关锁。如果把花园硬迁到屋宇之东,则这些方向都应倒转过来,东边各门通街应上锁,西边各门是内院门,可以不锁。附带我们也可看出,薛家是迁至荣府的西南角,南面临大街,后面接花园的东角门。第五次着迹方向,是在第七十八回。宝钗搬出大观园后向王夫人和凤姐说:
“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这处写得更细,明说是出入园中东南角门。按照真实的荣府花园位置,东南角门正好通接薛宅。如按关华山所绘的图,薛家则住到宁府宗祠里了。
以上几点,牵涉一个很基本的问题,那就是:书中大观园究竟是一个虚构的庭园呢?还是以某真实存在的花园为模式所写的呢?我相信一定有许多人觉得这类的分析都是考证派红学家钻牛角尖,无意义的吹毛求疵。小说著者凭着想象力,虚构一个庭园,矛盾自然难免。我觉得这种解释过份轻描淡写了。著者如果要虚构这样一个花园,一定会先把想象中的位置图样画在一张纸上,标明东南西北,然后动笔写下去。尽管内容可能有不合理的地方,如房间太大,家具不适合,花木种植不合情理等,但大方位应该不会错的。即令有时有笔误造成方向的矛盾,其矛盾也应该是四面八方都有的,而不会从头到尾,错得完全一致,都是东西两个方向的颠倒。这种矛盾的成因就是脂批中所谓“不畏难”的结果。雪芹一方面要以一个自己十分熟习的花园为模特儿来描写,另一方面又要改变其方位以达到伪装之目的,于是产生这些漏洞。不幸雪芹与脂砚对于这个西花园的印象深刻到无以复加。我们看到的矛盾,在他们都认为是十分逼真的叙述,不再觉察其为矛盾。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结合关华山先生所绘之图与南京行宫图,把大观园的原来面貌恢复如下图。做为本文结束。附带提一点,这个荣府西花园,也就是南京行宫的西花园,现在已改为大行宫小学,西临碑亭巷,北临汉府街。据研究南京历史的专家告诉我,在修建大行宫小学时,在园之西北角上亭子中发现一块碑石,上面书“红楼一角”,据说碑亭巷就是由此得名。大观园平面臆想图 赵冈制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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