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本文摘编自《世界政治与经济》2014年第3期张文木先生的署名文章。
一、“西域”概念及其界定
“西域”是中国史籍使用的一个地理概念,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广大地区。尽管各史所记“西域”的范围大小不一,其核心部分均为包括中国新疆在内的中亚地区。新疆是中国西向开放及陆上“丝绸之路”的主要出口,因此,本文所说的“西域安全”就是与丝绸之路相关的中国西北地区,具体说就是甘肃、新疆的安全及其影响中国西陲的安全因素。
汉唐时期,中国对外开放主要以西部的陆上丝绸之路为主要出口。当时以长安为起点,经河西走廊至敦煌、哈密沿天山分岔为北南两路进入所谓的世界地缘政治的“中枢地带”即中亚地区,沿黑海北南两岸进入欧洲。地域广阔,“其大举世无匹。”
二、中国西域地缘政治特点及其稳定的关节点
在海路尚未开通之前,对中国安全影响最大的是西线丝绸之路,出河西走廊以后,进入中亚的线路依天山分为北疆和南疆两线。经过这些通道,便产生了中国与中亚、南亚、小亚细亚、乃至欧洲的交流。
以天山为中线,有几条南来北往通道,其中最重要的是中段的库尔勒到乌鲁木齐线路。控制这条通道,也就基本隔断了南北疆的串通。当年左宗棠就是先收复乌鲁木齐,由此截断阿古柏军北窜的通道后,才全收南疆的。
位于北疆的丝绸之路地势东高西低,东进困难而西出容易。阿拉山口和伊犁河道是其西出的重要通道。从这里出去就是一马平川的西西伯利亚继而东欧大平原,它是古代匈奴人和蒙古人进入中亚和欧洲的最方便因而是主要的通道,也是早期俄国多次入侵军队所必经的大门;阿拉伯和印度等文明都是从这里进入中国的。
南疆线路以帕米尔高原为西界,其地势西高东低,从西入疆容易而从东出疆却十分困难——此与北疆线路正好相反。当年张骞一行就是从沿北道出,循南道返回长安。
帕米尔高原是东西之间来往交流的必经之路。沿中国西陲南下的别迭里山口、乌孜别里山口、瓦罕走廊及喀喇昆仑山口等都是由南疆线进入东帕米尔的重要出口。塔什库尔干西北与塔吉克斯坦、西南与阿富汗接壤,南与巴基斯坦相连,是南疆线进入中亚的关键通道,而位于新疆西南的喀什地区则是咽喉地带,其东北方向的阿克苏则是控制整个南疆的战略枢纽。
与塔什库尔干接壤的阿富汗是影响中国西陲稳定的关键邻国;瓦罕走廊是沟通中国和中亚国家交流的要路。瓦罕走廊位于阿富汗东北部,东西走向,东接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整个走廊东西长约300公里,南北最窄处仅15公里,最宽处约75公里。中阿两国在狭长的瓦罕走廊东端相毗邻,边界线只有92公里。属于高寒山区,一年之中有数月大雪封关,险峻无比。
沿丝绸之路的南疆线西进入帕米尔高原,经兴都库什山经伊朗高原直至叙利亚。与北疆线正好相反,南疆线西高险而东低缓的地形使其在历史中多是进入中亚的西方力量——甚至还有今天的美国——影响中国的传统通道。这一条线路上的伊拉克、伊朗、阿富汗都是西方人切入和控制南线丝绸之路的关键地带。从这个视角看,唇亡齿寒,伊朗高原乃至帕米尔高原一带自古至今抵抗西方的斗争,对于中国西陲安全具有重大的战略价值。
丝绸之路的北疆线东高西低、较南疆相对平缓开阔,有利于军事作战力量的大规模部署和机动,是历代中原王朝治疆政策较容易推行的线路。俄国近代崛起并东扩后,蒙古高原的西进势力和中亚伊斯兰势力在俄国的挤压下日渐式微,东北大平原上女真势力被迫聚合南下。中国西北安全由汉时的匈奴问题、唐时的伊斯兰问题,至17~18世纪时已大规模地转变为俄罗斯问题。“俄国取代了蒙古帝国。”
正因其地缘政治位势的关联性,中国西域的稳定既关联中原,又关联中亚乃至欧洲。左宗棠从国家统一的视角指出新疆的重要性,指出:
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保……今之与昔,事势攸殊。俄人拓境日广,由西而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有蒙部为之遮阂。徙薪宜远,曲突宜先,尤不可不豫为绸缪也。
沙俄和苏联时期,中亚受俄罗斯人控制并成为俄罗斯人进入印度洋的战略通道,陆上丝绸之路也因此受阻。苏联解体后,中亚诸国与俄罗斯和中国共同成立了“上海合作组织”,这条通道对中国再次开放。2011年,起始于中国重庆经新疆出阿拉山口至德国杜伊斯堡的渝新欧国际大通道全程开通,全程经过6个国家,运行里程达10300公里。运行时间约13天,比原运行最多时间39天减少2/3。渝新欧线路的贯通反映了中国西北地缘政治环境有了向汉唐形势回归的趋势。
但这种回归带来的不仅是汉唐机遇,更是安全压力。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战略力量从中亚收缩及近期美军从阿富汗完成撤军留出的战略真空,将使伊斯兰国家及在抗美入侵中新崛起的政治力量自唐王朝之后再次在中亚集结,类似8世纪“黑衣大食”出现在中国西陲的形势可能再次形成。
三、喀什—兰州:稳定西北的战略线
(一)历史经验
历史经验表明,东帕米尔高原是影响中国西陲安全的战略制高点——唐朝高仙芝就是通过率先控制这个制高点,才成功反制了大食的东扩并由此使大唐西陲获得近一个世纪的相对稳定,这从西北方向大大减轻了安史之乱期间国家遭到的破坏。唐之后,如果不能控制帕米尔高原,那么扼住中国境内的喀什地区,也就扼住了中国西域反分裂斗争的关键地带。下列历史经验值得研究。
1.班超出使西域平乱
公元73年(汉明帝永平十六年)班超等人从玉门向西域进发,于当年收复于阗(今新疆和田),次年春平定疏勒国(今新疆喀什市)。公元75年,汉明帝去世。焉耆国乘汉王朝大丧之机,围攻西域都护,班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等国也屡屡发兵,进攻疏勒。班超在盘橐与疏勒互为犄角,首尾呼应,坚守了一年多。公元78年(汉章帝建初三年),班超率疏勒等国士兵一万多人,攻占姑墨,孤立了龟兹。公元89年,班超调发于阗等国士兵二万多人,从位于喀什与和田之间的莎车(今属喀什地区)突破,迫使莎车国投降,对位于东北方向的姑墨、龟兹等国形成巨大的威慑,龟兹王因此远遁。公元90年夏,大月氏出兵7万,东越葱岭,从背面攻打班超。班超坚守,大月氏进退无据,遣使向班超请罪,遂与汉朝和好。班超由此威震西域。公元91年,龟兹、姑墨、温宿等国皆降。朝廷任命班超为都护。公元94年秋,班超调发龟兹、鄯善等8国的部队7万人进攻焉耆、危须(位今焉耆回族自治县东北)、尉犁(今新疆巴州尉犁县)。至公元94年,三地归附。此后西域五十多个国家纷纷归附了东汉王朝。
2.高仙芝平息小勃律反叛和抗击大食东扩
伊斯兰运动于公元7世纪上半叶在阿拉伯半岛兴起并迅速向四周扩张。至公元750年,阿拉伯帝国的边界已与中国西陲接壤并严重影响中国西陲安全。
公元747年(唐天宝六年)春,唐玄宗命高仙芝率万人部队由安西西征。一路经艰苦的长途行军,沿南疆路线经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握瑟德(今新疆巴楚)、疏勒(今新疆喀什),随后挥师南下西入葱岭,从瓦罕走廊突破,抄小勃律后路,一举平息了小勃律的分裂活动。由此,“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附”。随后高仙芝又一路北上,将伊斯兰阿拔斯王朝(即黑衣大食)东进扩张势力抵挡在怛逻斯(今哈萨克斯坦南部塔拉兹附近)即东经68度一线。
3.噶尔丹叛乱
噶尔丹叛乱,以喀什为重心的南疆地区成了他“为近攻”的首选。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噶尔丹乘机夺占南疆地区,率兵经阿克苏、乌什等地进攻并夺下喀什噶尔和叶尔羌(今莎车一带)。控制南疆地区后,噶尔丹遂将兵锋转向漠北。1688年,威逼北京。康熙帝三次亲征。1696年噶尔丹主力军被清军击溃,部众叛离。1697年噶尔丹死于科布多。
4.张格尔叛乱
19世纪初,喀什成了张格尔叛乱的集中爆发地。张格尔在浩罕国支持下,潜入南疆发动叛乱。叛乱从1820年始至1828年结束,为祸南疆近十年,1826年祸乱规模达到巅峰。是年张格尔率五百余人,窜回喀什噶尔地区,利用南疆的反清情绪及其宗教影响,集众万余人发动叛乱。先后攻占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叶尔羌、和阗等城,自称赛义德·张格尔苏丹。1828年初,张格尔被清军擒杀,叛乱平定。但由于地形复杂,平叛代价巨大。
5.阿古柏叛乱
清同治年间,新疆出现大规模反清运动。1867年,阿古柏自称“洪福之王”,在南疆建立了包括喀什、英吉沙、叶尔羌、和阗、阿克苏、库车、乌什七城的“哲德沙尔国”。1870年,阿古柏占领吐鲁番和乌鲁木齐,势力扩展到北疆。为了得到外国势力的援助,阿古柏与俄国和英国分别于1872年、1874年签订了非法的《俄阿条约》和《英阿条约》。阿古柏由此得到大批英国先进装备,势力迅速扩展至整个新疆,为祸新疆十余年。1876年秋,左宗棠先收复乌鲁木齐,由此截断阿古柏军北窜的通道。次年4月,左宗棠率军自乌鲁木齐南下攻达坂并直捣托克逊,占领吐鲁番;10月,左宗棠又挥师东进两千余里,收复南疆。阿古柏败亡,其长子胡里与白彦虎逃往俄国。同年,俄国吞并浩罕。此后,俄英两国为在新疆地区发展各自的势力,争夺新疆,先后在新疆开设总领事馆,地点就选设在阿古柏叛乱的大本营——喀什。
综上时跨近两千年中在新疆发生的分裂与反分裂较量的著名事件,我们可以看出,尽管其形式不同,然其成也喀什、其败也喀什的特点却惊人地相似。“我国无帕米尔,则无疏勒(今喀什);无疏勒,则无新疆;牵一发足以动全身,足见其地关系边防之重大!”
(二)喀什:影响中国西域安全的关键地区
但是,帕米尔高原在中国历代治疆实践中总体上说还是国力不逮的地域。与当年苏联在阿富汗失败的原因一样,其难不在远而在险。今天美军在阿富汗山地也有“十辆坦克也比不上一头驴”的感叹。如从实战的视角观察,西南疆路途的艰险程度可能与阿富汗比好不了多少。路途之险,再加上喀什西接帕米尔高原、东通河西的地理位置使其在南疆安全中居于极为关键的地位。
历代治疆经验表明:治疆之要在南疆,南疆之要在喀什。帕米尔高原是影响中国西陲安全的战略制高点。控制帕米尔这个制高点是控制中国西陲甚至是控制整个中亚的关键环节。明乎此,也就明白了阿富汗在历史上何以成为英、俄、美等世界霸权国家的必争之地。
但控制帕米尔高原,不仅对中国,甚至对近代英国和当代苏联遑论美国,都只是符合纸面逻辑推理却不符合实践经验的力所不及的目标。总结这些帝国陷在此地均不能自拔并由此拖垮国力的教训,笔者认为,汉唐时西扩涵盖帕米尔高原的边界不应是今天——特别是在台海两岸尚未统一的历史条件下——中国人追求的范本。对于当代中国的靖边政策而言,退而求其次的可行方案就是牢牢控制位于中国境内的喀什。扼住喀什及以此为龙头的南疆线也就扼住了中国西域反分裂斗争成败的关键。
(三)从20世纪末开始,新疆恐怖分裂活动再次向喀什一线集结
值得警惕的是,20世纪90年代始,在包括日本右翼在内的国际反华势力的资助下,新疆恐怖分离主义活动有了向喀什一线汇集的趋势。它们试图从南疆东帕米尔地区突破,既打通联系中亚的外援通道,又方便与“藏独”分子联手,以达到祸乱和分裂中国西域的目的。。
从1990年4月5日发生在西南疆阿克陶县的“巴仁乡暴乱”起,经二十多年的四处作乱,到2013年新疆分裂主义活动迅速再向南疆尤其是喀什一带集结,可以看出今天新疆分裂活动的特征与噶尔丹、张格尔、阿古柏为祸路线正在重合。近年日益向南疆喀什一线汇集的地区分裂主义事件已不是互不联系的偶发事件,而是“经过严密策划、有组织、有预谋的暴力恐怖袭击案件”;若再将这二十多年的分裂恐怖案件串联起来,就不难看出其中已有鲜明且在历史上被新疆恐怖分裂势力规律性地多次重复过的地缘战略取向。
(四)兰州:西域咽喉在此间
历史上中原对新疆失控往往从“陇右”开始,而从长安进入陇右的第一入口便是兰州,兰州也是长安在西北方向的最后屏障。中国平息西域动乱的着力点多集中于帕米尔—喀什—兰州一线。1940年代,民国政府从军阀盛世才手中收复新疆更是先从控制河西开始的。
近代以降,国防动力系统改为机械力。为了西域的稳定,兰州一直都被列入装备制造业的重要基地。1873年,陕甘总督左宗棠曾设立兰州制造局,这对稳定甘肃及随后进军新疆顺利消灭为祸十年之久的阿古柏分裂主义伪政权,都提供了重要的装备支持。1880年左宗棠再设兰州机器织呢局。新中国在“一五”规划中就将兰州列入布局重镇,建国之初奠定国家新工业基础的156个重点项目中就有12个定址在兰州。
近几十年来,新疆经济文化获得大发展,但与此同时,当地分裂主义势力也在国际反华势力的怂恿和支持下死灰复燃。这警示我们莫忘历史经验,切莫忽视兰州在整个大西北安全稳定中所担负的战略保障功能;在注重将新兴产业、高新技术产业和循环经济引入兰州的同时,更要强化兰州在“三线建设”期间已形成的近可确保西北稳定、远可稳送物流西出的装备生产能力。
国临外患,先备好钢;有了钢铁,才有装备。就目前的中亚形势看,强化兰州在“三线建设”时形成的装备制造能力,殊为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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