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5月18日一位病容满面的长者,顶著高烧与胃痛走在细雨霏霏的上海街头,最后踏进北四川路底一书店,接受年轻的记者陆诒专访。5月30日《救亡情报》刊发了该次访谈内容:《前进思想家——鲁迅访问记》。
“谈话一开始,首先问他对于去年‘一二•九’以来全国学生救亡运动的感想。他鼓起浓密的眉毛,低头沉思了一下,便说:‘从学生自发的救亡运动,在全国各处掀起澎湃的浪潮这一个现实中,的确可以看出,随著帝国主义者加紧的进攻,汉奸政权加速的出卖民族,出卖国土,民族危机的深重,中华民族中大多数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已经觉醒的奋起,挥舞著万众的拳,来摧毁敌人所给予我们这半殖民地的枷锁了!’”
“接著,他谈到文学问题,他主张以文学来帮助革命……现在我们中国最需要反映民族危机,鼓励战斗的文学作品,像‘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等作品,我总还嫌太少……前进的我们所需要的文学作品的产量还是那麽贫乏。究其原因,固然很多,如中国青年对文学修养太缺少,也是一端;但最大的因素,还是在汉字太艰深,一般大众虽亲历许多斗争的体验,但结果还是写不出来。”
我手写我口的白话文学运动不是所向披靡搞了近二十年?难道白话文也艰深难以读写吗?接下来一段文字让人憷目惊心:
“话题一转到汉字上来,他的态度显得分外的愤慨和兴奋,他以坚决的语调告诉我:‘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因为汉字的艰深,使全中国大多数的人民,永远和前进的文化隔离,中国的人民决不会聪明起来,理解自身所遭受的压榨,整个民族的危机。我是自身受汉字苦痛很深的一个人,因此我坚决主张以新文字来替代这种障碍大众进步的汉字……我想,新文字运动应当和当前的民族解放运动,配合起来同时进行,而进行新文字,也该是每一个前进文化人应当肩负起来的任务。”
中国大多数人民所以和前进的文化隔离,是教育不普及、识字率偏低所导致,换一种新文字于事何补?
“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是对仓颉、许慎等列祖列宗的最严厉指控,吾人能承受吗?其实早在1934年12月9日鲁迅在《关于新文字》一文就发出耸人听闻:“汉字也是我国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许多病菌都潜伏在其中,倘若不去除它,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同年8月25日他于《汉字和拉丁化》亦有激越之语:
“不错,汉字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但我们的祖先,比汉字还要古,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这是只要还没有丧心病狂的人,都能够马上回答的。”
一位所谓的新文化旗手在救亡图存的压力下,竟把民族文化之所寄的汉字与整个民族的存亡对立起来,是可悲呢?还是可怜!面对深重的民族危机,我们的万众之拳不是该挥向帝国主义的进攻与汉奸政权的出卖吗?拿祖先留给我们的汉字宝贝开刀,其自我阉割,恐怕才是真正的丧心病狂。
理智的爱国者不能不有以异议,张东宝先生便以《问鲁迅汉字何罪》一文强烈质疑:
”‘灭’了汉字,中国就得救麽?!中国人还会是中国人吗?!‘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先生啊,‘灭’了汉字,您又如何用自己的‘血’去‘荐轩辕’呢?!再者,‘轩辕’还会要您所‘荐’的‘血’麽?!世界上还从未听说过有‘灭’了自己民族文字而兴盛强大起来的国家!历史证明,创造出汉字的中华民族,不但给中国和世界带来了辉煌灿烂的文化艺术,而且在古代就逐步建立了最为发达的数学、天文曆法、物理、化学、地学、农学、医药学、以及工程技术等各个学科。”
是的,汉字让中华文明熠熠生辉,是炎黄子民的瑰宝,而历经曲折的华夏子孙是幸运的。“你们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应该有自己的中文书写系统。你们不应该轻易採用拉丁字母。”1949年史达林在莫斯科对毛泽东的回应导致后者决定採用“中国特有的字母系统”,这实际上保全了汉字以至于今。
鲁迅所痛陈:
“因为汉字的艰深,使全中国大多数的人民,永远和前进的文化隔离,中国的人民决不会聪明起来……我坚决主张以新文字来替代这种障碍大众进步的汉字。”
是站不住脚的,汉字是科学智慧之文,试以各种车辆的英文名称对照中文来看:
ambulance救护车
automobile汽车
bicycle 或bike自行车
bus公共汽车
car小汽车
chaise四轮游览马车
carriage马车
chariot战车
cart双轮马车
crane吊车
freight运货火车
hearse灵车
locomotive机车
lorry或truck运货汽车
motorcycle摩托车
pulley滑车
sedan轿车
tank坦克车
taxi计程车
tractor拖拉机
trackless无轨电车
train火车
tram有轨电车
trolley空中吊运车
wagon运货马车
wagonette四轮马车
vehicle车子
trailer拖车
知拚音文字的诸类车辆名称,无论是读音、拚法或字型,可说毫不相关,全无章法规律可循,所以上列三十个英文名称必须逐个死记硬背。相对中文名称就好记多了,只须在“车”前加上汽、火、机、战、马、拖、出租、救护等,就成爲含意明确的新词,无须像英文般要另造新词。这就是汉字的科学!可以把原来具独立意义的单音词合成新词,收到“生词熟字”的奇妙效果,使我们的识字教育形成先难后易的特点,即开始记认三千常用汉字稍费功夫,可一旦掌握之后,即使面对数十万条新词也能轻鬆应付,这种造字智慧是英语等拚音文字难望项背的。
可以说真正障碍大众进步的反而是英语等瞎拚文字,再听听文史大家唐德刚教授的细腻分析:
“文字既属拚音,则“必然”要发生“语尾变化”(conjugation);尾巴长而多变,则“音节”(syllables)就“必然”複杂;一个单字音节太长,则不易制造複合词或“字组”(compound)。试举“羊”字为例:
在我们的单音节的字彙里,认识一个“羊”字,我们便可认出羊先生合族长幼和羊家有关的大小事务来。凡羊族中的“公羊”、“母羊”、“仔羊”或“羔羊”、“山羊”、“绵羊”、“羊肉”、“羊毛”……我们一看字组,便知字义。
但是在拚音文字里,由于音节太长,单字不易组合,因而每一个字都要另造出一个特别的单字来表明。如此则“字彙”(vocabulary)就多得可怕了。
且看英语里面的“羊家”:
羊氏合族叫sheep;羊先生叫ram;羊太太叫ewe;山羊绵羊叫goat;羔羊叫lamb;羊毛叫wool;羊肉叫mutton。“吃羊肉,沾羊膻。”讲明只是吃mutton,而不是吃pork(猪肉)或beef(牛肉)。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在我们的文字中只要加上个“肉”字,肉铺子上的各类标价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他因此总结道:
“拚音文字由于字彙之多,所以“认字”也是学习拚音文字的最大麻烦之一。在中文裡我们如果认识四五千字,则所有报章杂志便可以一览无馀。但是一个人如果想把五磅重的星期日的《纽约时报》全部读通,则非认识五万单字不可!五万字比《康熙字典》上所有的字还要多!我们非要认识全部《康熙字典》上的字,才能看懂星期天的报纸,岂非20世纪一大笑话?!但是,朋友!拚音文字就是如此啊!”
曾在联合国工作的语言学家袁晓园就直指:“一个中国小学生能够完全看懂《人民日报》,而有近半数的美国大学生却看不懂《纽约时报》。”可知文字艰深繁杂谁属!观中文医学名词“肺尘病”,可说一目了然,但英语Pneumoconiosis却让人眼花撩乱,此疾细分有一曰“火山硅肺症”,英文长这副模样:
Pneumonoultramicroscopicsilicovolcanokoniosis
共耗费45个字母,俨然一条超长蜈蚣,英语拼字如此荒唐可笑,必然导致沟通之低效。识五万字方足读报,按照鲁迅“文字艰深使大多数人民和前进的文化隔离而不聪明”的逻辑,英文如不灭,西方将走向败亡或衰落乎?
前揭张文写道:“风风雨雨60年过去了,没有听从鲁迅教导的中国人民,一直都在珍爱和使用着汉字,都在看中国书,但中国却并没有因此而灭亡,而且比过去更强盛了,中国的国际地位正在日益提高,‘突然,全世界都想讲中文’,鲁迅的‘预言’落空了。”
其实,灭亡之谶当别赠因新事物造新字致词量破百万的英语世界。且让我们重温鲁迅当年于《汉文学史纲要》中的真心话:“汉字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形、音、意俱美的汉字岂非中华民族的骄傲!书同文以团结五十六族十四亿人,方块字恰是我们心中屹立不倒的万里长城。鲁迅英灵不泯,地下有知,必然改口:“汉字不灭,中国万岁!”
【文/古明浩,红歌会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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