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 二
第一章
1. 去外公外婆家
9 月份刚开学不久,顾筝去了一次外公外婆家。
从东江大学到东江钢铁厂,先在校门口乘 15 路公共汽车,半个小时至龙王庙,然后换乘 702 路公共汽车,四十多分钟后在任家路下车,步行一刻钟或搭乘机动三轮车,十分钟左右就到东江钢铁厂了。
东江钢铁厂简称“东钢”,又称“钢城”,分厂区和宿舍区两部分。这儿原来属于东江市的郊区,是这座城市主要的垃圾堆放地,放眼望去,垃圾遍地,臭气熏天,1950 年代后期,一座座红砖瓦厂房和高大的炼钢炉、烟囱拔地而起,短短几年时间,一个现代化的大型钢铁企业便在这儿建成了。
东钢宿舍区有一个挺有诗意的名字:钢花村。每一条街道都以“钢花村第╳街第╳号”命名,顾筝的外公外婆就住在这儿。
顾筝初到外公外婆家那会儿,夜里睡不好觉,经常整夜整夜地做梦,梦里反复出现妈妈溺亡时的情景、哥哥宗天一那把滴着血的红缨枪、爬满青藤的绣楼,枯叶满地,一个美丽的女人披头散发在池塘上御风而行,发出瘆人的笑声。顾筝每次都被笑声惊醒,身体缩成一团,嘴里不停地叫:“妈,妈妈……”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外婆的怀里,外婆一脸焦虑,不住地用毛巾给她擦拭冒着冷汗的脸、脖子和脊背,旁边站着同样满脸焦虑的外公。
外公外婆那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们有一个比顾筝还小一岁的儿子,叫顾小乐,正在东钢子弟小学读六年级。论辈份,顾筝应该叫顾小乐“小舅”,但她一直很难叫出口。顾筝到东钢子弟中学念初一,比顾小乐还高一年级,要叫他“小舅”,觉得难以启齿。
外公外婆家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外公外婆住那间大的,顾小乐住那间小的,顾筝来了以后,外公外婆本来安排顾筝跟顾小乐住小卧室的,考虑到两个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后来就改为顾筝跟外婆住,外公跟顾小乐住。
外公外婆对顾小乐格外溺爱,平时家里做什么吃的,外公外婆说了不算数,都是顾小乐说了算。但自从顾筝来了以后,这种情形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家里做了好吃的,外公外婆恨不得都给顾小乐一个人吃,现在多了一个顾筝,外婆每次给儿子顾小乐碗里夹菜时,也没忘了给外孙女顾筝夹一份,到商场买衣服鞋袜,也是顾小乐和顾筝各一份;有时给顾筝的还比顾小乐多一份儿。
顾筝隐隐觉得,在外公外婆心里,始终有一种对于妈妈的歉疚。妈妈死后,外公外婆就把这种歉疚化为疼爱,转移到顾筝身上来了。顾小乐显然不懂得他们对顾筝的这种感情,一次,外婆在商场买了一个八音盒送给顾筝,说是对她评上了全校优秀生的奖励。这下顾小乐不干了,晚饭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以绝食作为抗议,外公外婆急得在屋子里团团传,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顾筝主动提出把那个八音盒送给顾小乐,才化解这场危机。
以前在邳镇小学读书时,顾筝的成绩就很好,跟随外公外婆到东钢子弟中学上学后,成绩也始终名列前茅,那一次还被评上了全校的优秀生。顾小乐呢,别说优秀生,每次考试在班上都是最后几名,外公外婆心里也着急,当着顾筝的面批评顾小乐,要他向顾筝学习,顾小乐答应得倒是很痛快,背后却要顾筝替他做作业,顾筝不同意,他就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情问:“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你外公外婆?”
顾筝点点头,他又问:“我是不是你小舅?”
顾筝又点点头。
“你外公外婆要你帮助帮助你小舅学习,你服不服从?”
顾筝说:“外公外婆要我帮助你学习,可没要我替你做作业呀!”
顾小乐拧着脖子,霸道地说:“我就是要你帮我做作业,怎么着?你吃我家喝我家的,这点儿忙都不肯帮,太不仗义了吧!”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顾筝的心。夜里,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外婆发现后问:“筝筝,你哭啥,是不是小舅欺负你了?”
顾筝没回答,只是说:“外婆,我要回家……”
外婆一听,把顾筝紧紧地抱在怀里,怜爱地说:“孩子,你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哥哥也不知在哪儿,你哪里还有家呀……”
从那时起,顾筝就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邳镇,想起紫瓦屋的那个家,想起妈妈和哥哥。妈妈不在了,但哥哥还在,他总有一天会来外公外婆家,把自己接回去的。顾筝这样幻想着、祈盼着,直到初中即将毕业时,有一天放学回来,看见外公外婆正在客厅里同一个身材高大、英俊潇洒的青年说话,见顾筝进门,外婆就说:“筝筝,你看看这是谁?”
顾筝愣怔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个青年就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微笑地注视着她,“小妹,哥来接你啦……”
顾筝这才认出是哥哥宗天一,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宗天一说:“哥哥现在做生意赚大钱了,要把你送到楚州中学读高中……”
楚州中学是全省重点中学,每年高考的升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位居全省第一,比著名的东江大学附中升学率还高出一截,能上楚州中学就等于考上大学了。
“哥哥也不指望你考北大清华,你只要能像爸爸妈妈那样,考上东江大学就行了!”宗天一继续说。他西装革履,脖子上扎着领带,上唇还留了一撮浅浅的胡髭,说话的语气那么笃定自信,让顾筝觉得有几分陌生。她想问哥哥从哪赚的钱,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宗天一没有撒谎,果然把顾筝送进了楚州中学。再后来,顾筝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东江大学。这一切来得如此顺利,顾筝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
考上东江大学以后,顾筝还是第一次去外公外婆家。这期间,她只是在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后,给外公外婆写过一封信,大一下学期给外公外婆打过一次电话。外婆叮嘱她,学校放假时去家玩儿,但顾筝一次也没去。不知怎的,顾筝对外公外婆始终无法产生那种亲人的感情,即使妈妈溺亡后她同外公外婆过了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也仍然如此。哥哥也是这样,每次提起外公外婆,都是一种淡漠的表情。这次,如果不是外婆打来电话,说外公六十岁了,要顾筝无论如何去给外公祝寿,还说让哥哥也去。“我和你外公除了小乐,就你们兄妹这两个亲人了。”外婆在电话那头低声啜泣着。顾筝的心一下子软了,慌忙答应道:“外婆,你别哭呀,我一定来看你和外公……”
但她没有答应通知哥哥来。宗天一现在生意那么忙,抽不抽得出时间不说,就是有,顾筝也不敢肯定他能来……
直到下了 702 路公共汽车,顾筝都没有从这种惶惑的心境下摆脱出来。
2. 生日宴
顾筝拎着在任家路集贸市场买的一只大蛋糕,敲开外公外婆家的门时,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了。
开门的是小舅顾小乐。
顾小乐随外婆,个头不高,最多一米六五的样子,比顾筝还低一公分,但由于身材匀称,并不显矮。顾小乐的长相也很像外婆:容长形的脸,双眼皮,长睫毛,微笑时,双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刹那,顾筝仿佛看到了妈妈的影子。见顾筝认真地打量自己,顾小乐的脸微微红了,他戴着耳机,显然在听什么音乐,走路都像踩着乐曲节拍似的,他对顾筝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接过顾筝手里的蛋糕,放到客厅中央的餐桌上,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顾筝一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腼腆的青年,就是几年前那个调皮霸道的小舅。她正愣怔着,外婆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在围裙上擦拭着湿漉漉的双手,一边亲热地拉住顾筝的手,眯缝起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她,嘴里不停地咕哝:“几年没见了,我可得好好瞧瞧,哎哟,个头比小乐还高呢!”她瞥了一眼餐桌上的蛋糕,又说:“这孩子,买啥蛋糕呀,昨晚我订了一个,你外公刚出去,一会儿就拿回来了……”
顾筝发现,几年不见,外婆的头发白了不少,也比以前爱唠叨了。她拉着顾筝在沙发上坐下,冲顾小乐的房间喊道,“小乐,顾筝来了你躲回房间里去干啥?是不是外甥女上名牌大学,你这个当舅舅的只考了个大专,不好意思呢?”见顾小乐没有回应,叹了口气,“唉,你小舅越大越没出息,把我和你外公都快愁死了……”
顾筝一边听外婆说话,一边打量着这套两居室的房子。尽管顾筝曾在这个家里度过了两三年的时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她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客厅不大,最多也就十来平米,除了放一张餐桌和一套沙发,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客厅里铺的是蓝白相间的地板砖,光洁如镜,一尘不染。顾筝记得,暑假和寒假期间,外婆给她和顾小乐布置的唯一一桩家务活儿就是拖地板,但每次顾小乐都把自己的活儿让顾筝干。顾筝倒是挺乐意帮小舅这个忙。她觉得自己比顾小乐大一岁,帮他干点活也应该,所以从没向外婆揭发过这事儿。墙旮旯放着一台老式的缝纫机,用一块针织的白色布帘盖着。那还是外婆从上海带来的。外婆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家里的被褥、窗帘,还有沙发套什么的,都是她用缝纫机缝制的。朝门的墙上,挂着几个镜框和奖状;镜框里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外公和外婆年轻时在上海和大西北照的,也有他们刚调到东江钢铁厂后拍的;那时的外公外婆很年轻,让顾筝想到“风华正茂”这个词儿。
有一次,外婆指着一张三人合影照说,“中间的是你妈妈,那会儿她只有两三岁,我和你外公从大西北回上海探亲,在照相馆照的……”外婆说这话时,眼圈有些发红。顾筝的目光在妈妈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三岁的顾影脸蛋圆圆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像两颗玻璃球儿。
这是顾筝看到的外公外婆和妈妈的唯一合影。
墙上的奖状大都是外公的,其中有一块东江钢铁厂颁发的钢制奖牌特别显眼,上面写着几行字:“授予顾致真同志 1970 年全省劳动模范称号。东江省总工会,1973 年 5 月 1 日。”顾筝从此记住了外公的名字:顾致真。奖牌挂在墙的中央,为了防锈,外面加了一层玻璃罩子,可见外公对这个奖牌的珍视。顾筝发现,奖牌旁边挂了一个新的镜框,仔细一看,是外公的退休纪念证书:“顾致真同志,1958 年至 1988 年期间,在东江钢铁公司(原东江钢铁厂)工作,于 1988 年 6 月光荣退休。特发此证,以资纪念。东江钢铁公司。1988 年 6 月”。墙上挂的外婆唯一一张奖状,是她年轻时候参加古筝比赛的获奖证书。顾筝由此记住了外婆的名字:苏绾云。
这当儿,外公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蛋糕,比顾筝买的那只还大。
在顾筝的印象中,外公总是穿着一套蓝色的劳动布工装,回家也不换,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机油味儿。家里的事平时都是外婆操持,外公很少插手,包括对顾小乐的教育,也是外婆做主。外公是东江钢铁厂轧钢分厂的工程师,除了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后也在忙工作,而且经常出差,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的。由于太忙,外公经常胡子都没时间剃,每次等到胡子拉茬,外婆唠叨好几遍后,才不得不去理发店。跟很爱整洁、总是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外婆相比,外公的形象几乎称得上邋遢了。但此刻,出现在顾筝面前的外公却像变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熨烫得笔挺的中山装,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既体面又精神,同几年前相比,不仅没显老,反而像是年轻了几岁,一点看不出有六十岁了。顾筝忍不住想,外公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帅的男人。顾筝回想起那次外公借出差机会去邳镇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公。她有点疑惑,妈妈到底长得像外婆,还是像外公呢?
中午的饭菜十分丰盛,把桌子都摆满了。除了顾筝最喜欢吃的红烧鳊鱼、蘑菇炖鸡汤,还有平时很少吃到的螃蟹。秋天的螃蟹又大又肥,四只螃蟹就把盘子占满了。旁边放着一只精致的小碗,里面是香醋、酱油大蒜和生姜兑成的调料。顾筝本以为会有一个庆生仪式,但开始吃饭之前,外公却自作主张地把蛋糕切成几份端上了餐桌。外婆有点哭笑不得地说:“还没吹蜡烛呢,你怎么就把蛋糕切啦?”
外公在餐桌上首坐下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咱们别搞那些资产阶级玩意儿,再说,人活得好好的,就‘吹灯拔蜡’,太不吉祥……”
顾筝第一次听见这样“解读”生日仪式,觉得外公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由扑哧笑了。
这时,顾小乐才从自己的小房间出来,那副坐享其成的架势,比顾筝还像个客人。顾筝现在才注意到他穿的 T 恤上印有几个大字:“1988 钢院毕业留念”。“钢院”是“东江钢铁学院”的简称。顾筝忘了钢院的学制是两年,问了一句:“小舅都毕业啦?”
“毕业了,这不,正在为分配的事儿跟你外公置气呢。”外婆说着,一边给顾筝和顾小乐一人夹了一只螃蟹,又像从前那样替顾小乐把螃蟹腿掰掉,掀开螃蟹壳,用筷子掏蟹黄,一边告诉顾筝,东江钢铁厂正在公开招聘行政人员,顾小乐已经报了名,想让外公向厂领导打个招呼,可他不仅不愿意“打招呼”,还反对顾小乐报名,非要让儿子从工人开始干起不可,说什么钢专的毕业生无论将来搞技术,还是当干部,都要先从工人干起,说刚出校门就坐办公室,如同温室的花卉那样,经不住风吹雨淋,能有啥出息……“听听,你外公还以为现在是我们年轻的时候,用劳模标准要求小乐呢!”
外公正在给自己斟酒,听了外婆的话,没好气地打断她:“小乐都大专毕业了,你让他自己吃螃蟹行不行?”
顾筝记得,以前每次吃饭,外婆都这样恨不得把菜送到顾小乐嘴里,此刻被外公数落,脸上似乎有点儿挂不住,犹豫了一下,把手收回来,要帮顾筝掰螃蟹腿,顾筝赶紧说:“外婆,我自己来。”
“照你这样惯,他走路都要人扶着,啥时才能真正长大……”外公继续数落着外婆,但他话音未落,坐在对面的顾小乐把面前的碗一推,碗里的螃蟹腿纷纷滚了出来,调料碗里的酱醋也洒了一地。
“老爸你放心,就是失业,我的工作也不要你操心!”顾小乐几乎是对外公喊叫着,脸涨得通红。
“你以为这样赌气很有志气是不是?”外公讥讽地对儿子说,“你失业了还不得吃我和你妈的……”
顾小乐被父亲当着顾筝的面这么一抢白,大概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噘着嘴巴,离开餐桌,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外婆起身要去叫顾小乐回来,被外公拦住了。“别叫他。一顿饭不吃,饿不死人。”
“在你心里,你头上那顶劳模帽子比小乐还重要……”外婆心疼儿子,终于憋不住了,“我心肠可没你这么硬,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可不想让儿子再受委屈……”
外婆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花。一听这话,外公的脑袋像被霜打的茄子那样,耷拉下来,脸色铁青地望着面前的酒杯,一言不发。顾筝不知所措,外婆最后那句话,让她想起了死去的妈妈……
因下午要跟栗红一起去作家班,顾筝在外公外婆家吃完午饭,就回东江大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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