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 一
第三章
1. 睡莲、蝌蚪与古筝
小时候,顾筝经常跟妈妈一起到街上散步。妈妈在家里憋久了,总是喜欢往街上跑。哥哥宗天一见了,赶紧吩咐她:“小妹,快点跟上妈妈,别让她在街上乱跑……”小妹是顾筝的乳名。于是,顾筝放下手中的作业,急忙跟上去,牵着妈妈的手,往街上走去。妈妈一走到街上,就兴奋得东张西望,对街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如果是春天,街两旁的香椿树上长满了嫩嫩的香椿芽,妈妈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嚷着:“小妹,咱们摘香椿芽回去吃吧,可香呢!”这时,便有人围拢过来,朝妈妈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她是个疯子,当年可漂亮啦……”
顾筝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妈妈是疯子。连哥哥跟妈妈吵嘴,也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这个疯子!”这时,原本哭哭啼啼的妈妈就会突然停下来,像挨了大人呵斥的小孩子那样,用手背揩一下脸上的泪痕,默默回到卧室,或走到紫瓦屋门口,痴痴地望着池塘出神。哥哥最烦妈妈哭泣了,每次一听见妈妈哭泣,他就用两个指头堵住耳朵,跺着脚喊道:“妈,求你别哭了,我的脑壳都快要炸裂啦!”说完,怒气冲冲地跑出去,半天不回家。哥哥那时刚上初中,可他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对她和妈妈总是发号施令。实际上,他在家里扮演的就是一个大人的角色,妈妈跟顾筝一样,倒成了个小孩似的,家里的一切事都听他的。连妈妈的工资都是他去中学财务室代领的。
哥哥平时对顾筝照顾得很细心,每次替妈妈领工资后,总要在街上给她买几根棒棒糖回来,同时没忘了买一束花送给妈妈。每次见到花儿,妈妈高兴得像小孩似的手舞足蹈,捧着花儿嗅个不停。在顾筝印象中,妈妈特别爱美。妈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时,顾筝已经上小学,开始懂事了。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她问过妈妈,妈妈神情呆滞地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喃喃自语道:“……好好地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说完,吃吃地笑。
妈妈一个人时,经常念叨这句话。顾筝曾不止一次地问哥哥,但他总是很不耐烦,像大人那样双手叉腰,一连串地反问道:“妈妈说的是疯话,你信吗?咱妈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
“那……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咱们没有呢?爸爸去哪儿啦?”
哥哥气咻咻地说:“这话你问了多少遍了,咱爸早死啦!”
顾筝似信非信。“妈妈不是疯子,爸爸没有死,他还活着!”她大声说。
哥哥被她惹火了,翻了翻白眼,“你真烦,我出去玩儿,不理你啦!”
哥哥一有空就溜到街上去玩儿,把顾筝和妈妈撂在家里。妈妈从来不管哥哥去了哪儿,只是到吃饭时才想起来,问顾筝一句:“宗天一呢?”
妈妈经常一个人在屋子里,望着藤木箱发呆,那只箱子上了锁,从没见人打开过,不知装的什么。顾筝问过哥哥,他也说不知道。有时,妈妈对着床前那面长方形的镜子,呆呆地看着里面的自己,一看就是好半天。一次,顾筝发现妈妈头发上有一根白发,就拔了下来,交给她说,“妈妈,你头上都有白发啦!”
妈妈盯着那根白发,伸出手来一把抢了过去,放在眼前死死地盯着,忽然双手蒙住脸,呜呜哭起来。顾筝不知所措。但没过一会儿,妈妈就忘了这件事,牵起她的手说:“小妹,走,跟妈妈去喂蝌蚪吧!”
妈妈从来只叫顾筝的乳名,很少叫她的学名。其实,“顾筝”这个名字是妈妈给她取的。上小学一年级时,她还没有一个学名,填报名表时,老师便照着户口簿给她写了个“宗小妹”。但她觉得这个名字很难听,每次老师点名,她都不回答。老师没办法,只好对她说:“宗小妹,回去让家长给你取个正式的学名吧,否则就别来上课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把老师的话告诉哥哥,说:“哥,报名表上填的你是家长,你给我取个学名吧!”
哥哥挠着脑袋,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来,就说:“咱们还是回家让妈给你取好不好?”
顾筝说:“你不是说妈妈疯了吗,哪有疯子给孩子取名字的!”
哥哥被呛住了,“也许……妈没有完全疯呢,再说妈当过老师,哪有当老师的不会取名字的!”顾筝觉得哥哥有点狡辩,但也只好同意了。
兄妹俩回到家时,妈妈正在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古筝,她每天都要将那古筝擦拭两遍,黝黑的琴身在暗淡的光线下熠熠发光,照得出人的影子来。兄妹俩围上去,争先抢着帮妈妈擦拭古筝,擦完后,哥哥就对妈妈说:“你给小妹取个学名吧!”
哥哥像往常那样,用的是命令的口气,妈妈一向很听哥哥的,仿佛哥哥不是她的孩子,她是哥哥的孩子似的。“古筝。”她犹豫片刻后,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那会儿,妈妈的目光正落在那只古筝上,兄妹俩还以为她说的是琴呢。
“让你给小妹取学名,说这个破琴干啥!”哥哥又不耐烦了。
“古筝。”妈妈嘴里又吐出这两个字。这会儿,她把目光转到了顾筝身上。顾筝忽然明白了,“哥哥,妈妈是给我取名呢。顾——筝!”她拍着手欣喜地说,“听见了吗,我的学名是顾筝,我跟妈妈一样,也姓顾……”妈妈听见顾筝的话,脸上露出一缕笑意,双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那一刻,顾筝觉得妈妈的怀里真温暖。
妈妈最喜欢的就是喂蝌蚪。每年春天,紫瓦屋门前的池塘碧波荡漾,清澈得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塘里的荷叶亭亭玉立,长满了青青的睡莲,一只只小蝌蚪在水里摇着尾巴,成群结队地游弋着,寂静的夜晚,顾筝听见池塘里传来一阵阵嗤嗤的响声,妈妈说小蝌蚪肚饿了,在吃荷叶和睡莲叶儿呢!妈妈每天都要把没吃完的剩饭和馒头留着,去池塘里喂蝌蚪。他们平时都在小学的食堂打饭回来吃,周末食堂不开饭,才自己做。每次顾筝去食堂打饭,妈妈总要小声叮嘱一句:“小妹,多打一点饭,给小蝌蚪吃。”生怕哥哥听见了。哥哥反对妈妈喂蝌蚪,说她浪费粮食。但在这件事上,顾筝坚决跟妈妈站在一起。她也喜欢蝌蚪。每次喂蝌蚪,妈妈都很投入,蹲在池塘边,一边把碗里的剩饭或馒头屑揉碎,慢慢撒到池塘里,嘴里一边念叨:“别抢,都有的吃,吃饱了好长身子哦……”,满脸慈爱,仿佛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母亲。
春天过去后,小蝌蚪长成了青蛙,池塘里每天响着此起彼伏的蛙鸣。顾筝放学回来,经常看见妈妈站在门前那棵海棠树下,若有所失地自言自语:“小蝌蚪去哪儿了呢?”
那棵海棠树有一丈来高,挺直粗壮的树干,黑得像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漆,枝叶繁茂浓密,婆娑遒劲,像手臂一样伸到屋檐下。每到春天,树上便开满了粉红色的海棠花儿,一朵朵,一簇簇,映在镜面般的池塘里,宛如一片片妍丽的彩霞。秋天来临时,海棠果熟了,哥哥用竹竿朝树枝上轻轻一挑,便像下雨似的落下一串串浑圆的海棠果。顾筝和妈妈将海棠果捡起来,在池塘里清洗过一遍后,放进嘴里用牙齿一咬,又酸又甜,满口生津。妈妈高兴得像个孩子,欢天喜地,眼角逐渐增多的鱼尾纹似乎也较少了,看上去比过去年轻好几岁。妈妈一高兴,就从屋里拿出那只古筝,坐在海棠树下,认真地弹奏起来。妈妈最喜欢弹奏的是一首外国乐曲,非常优美,顾筝后来才知道,那首乐曲叫《红莓花儿开》。弹到投入时,妈妈还情不自禁地低声哼唱几句: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腹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妈妈唱得真好听。那一刻,顾筝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最优雅的女人。这样的妈妈怎么会是疯子呢?顾筝只要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很沮丧。特别是有人当着她说“你妈是个疯子”时,她难过极了。
2. 举起手来
宗天一跟妹妹顾筝一样,最讨厌有人说妈妈是疯子,尽管他生气时也这么说。但这是两回事儿。当他说妈妈是个疯子时,心里其实想说的是“妈妈不是疯子”。他希望妈妈还像从前那样细心温柔地照顾呵护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还要自己照顾她。而这一切,都因为爸爸不在了,爸爸失踪了,爸爸死了——他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真实的,但唯一的真实是爸爸从家里,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宗天一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但镇上人总是以各种方式提醒他,甚至指着他的鼻子说:“宗天一,你爸爸是个大流氓!”他一听,浑身的血液往上涌,真想冲上去把对方的嘴巴撕烂,但说这话的不只一个人,镇上许多人都这么说,有的不敢当面说,就背后偷偷议论。他能撕烂一个人的嘴巴,但不能撕烂镇上所有人的嘴巴。那一刻,宗天一感到了深深的羞耻,同时为不能保护自己以及妈妈和妹妹而屈辱。宗天一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有这个责任。有一阵子,他恨透了邳镇上那些当众和背后羞辱自己的人,暗暗发誓,总要一天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但渐渐的,他将这种“恨”转向了“那个人”——从家里消失已久的爸爸。他在内心里总是称爸爸为“那个人”。他觉得自己现在承受的一切屈辱和痛苦都是源于“那个人”。他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失踪呢?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镇上人为什么要说他是“大流氓”?他究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无数的疑问在宗天一脑子里像蝗虫一样飞来飞去,使他头痛欲裂。这时,他就会在家里冲妈妈和妹妹发脾气,发完脾气又后悔。于是,他就从家里出来,跑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邳镇只有一横一竖两条街,一根烟的工夫就溜达完了。
宗天一就是那会儿学会抽烟的。起初他只是为了摆脱心头的烦恼,捡别人扔在地上的烟蒂吸。吸着吸着就有点儿离不开了。宗天一开始买烟。但他不是用妈妈工资里的钱买烟。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费,无论如何不能动。自从妈妈生病后,学校每个月就只给她发一半的工资。妹妹上学后,妈妈的那点工资越来越不够全家的开销了,宗天一只好利用课余时间去捡废铜烂铁,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卖点钱,补贴家用。他吸烟的钱就是从自己卖废铜烂铁的钱里开支的。有一天,他想在家里找出一点废铜烂铁拿到收购站去卖。他打起了爸爸留下来的那只藤木箱的主意。
藤木箱上了一把大铜锁,自从爸爸失踪后,这只藤木箱就一直锁着,从来不曾打开过。那把大铜锁黄澄澄,沉甸甸的,拿到收购站也许能卖不少钱。宗天一用一根铁丝在锁孔里鼓捣了几下,铜锁就给打开了。他原以为藤木箱里装着什么珍奇玩意儿,好奇地掀开一看,见里面除了一盘写着外文的唱片和一摞信封,还有一本用牛皮纸包的书,比砖头还要厚。家里还有一只大皮箱,那是妈妈下乡插队时从城里带来的,里面装满了书,如《红与黑》《包法利夫人》《呼啸山庄》《简爱》《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等。小时候,宗天一看见妈妈经常捧着这些书读得津津有味,上小学后,他曾好奇地翻阅过几本,但书里都是一些外国的地名和人名,他总记不住,看几页就头晕脑胀、昏昏欲睡。但现在的这本书有些特别,里面有不少插图,画中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赤身裸体,宗天一见了顿时脸皮发烫,身上的血液像被烧着了似的一阵燥热。他像做小偷一样回头四顾,屋里除了他没有别的人。于是,他鬼使神差一般将那本书揣到怀里,将藤木箱用大铜锁锁好,悄悄放回了原处……
后来,宗天一才知道这本书叫《金瓶梅》,是一本禁书。从那天开始,宗天一每天晚上都躲在房间里看那本带插图的《金瓶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注重打扮,除了抽烟,还给自己买了两件邳镇上许多青年常穿的 T 恤或夹克衫,还有皮鞋,有时还花一毛钱去看一场电影。那时候,邳谷人民公社刚改为邳镇,以前专门用来召开群众大会和举办各种文艺汇演的大礼堂也改成了电影院,邳镇人以前经常看的京剧样板戏和战斗故事片渐渐少下来,开始放映一些香港台湾和外国片,如《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巴士奇遇结良缘》《追捕》《望乡》。看完《望乡》《追捕》的那天夜里,宗天一做了一大堆梦,一会儿梦见年轻时的“阿崎婆”,美艳的日本影星栗原小卷,还有那本《金瓶梅》插图中的西门庆,从书页上跳下来……
那天夜里,宗天一手淫了。
宗天一的个人开销日渐增多,手里越来越拮据。一天下午,学校刚放学,宗天一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教室,来到邳镇砖瓦厂,砖瓦厂位于镇西头的江边,占了好大一片地,从外面就能看到厂区中央一排排红色的厂房,非常气派,砖瓦厂的工人工作时间一律头戴安全帽,身穿蓝色劳动布工装,很威风的样子,有的年轻工人下了班去邳镇逛街,也照样穿工装戴安全帽,引来不少姑娘小伙子艳羡的目光。但更威风气派的是矗立在厂区中央的烟囱。那根烟囱据说有几百米高,下粗上细,越往上越细,像一根没有剥皮的竹笋,也有人说像男人的物件,几十里外都能看到。从建成那天开始,砖瓦厂就是邳镇人的骄傲,这多半与那根高耸入云的烟囱有关。
砖瓦厂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建起来的,是邳镇最大的一家“社办企业”,不仅有厂办医院,还有子弟学校,改称“乡镇企业”以后,砖瓦厂虽然还像从前一样红火,却没有了过去那股威风劲儿,比如以前没有人敢跑进厂区拿走哪怕是一块砖瓦或一根铁丝,现在却经常有人溜进厂里,偷走一些零零碎碎的铁器残片,其中有一些还是制砖机上拆除后随手扔在地上等待维修的零部件,然后拿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卖掉。人们尝到了甜头,去砖瓦厂“捡破烂”的越来越多。
现在,宗天一也到砖瓦厂碰运气来了。砖瓦厂实行的是三班倒工作制,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上班,快到下班时间了,厂区里仍然一片繁忙的景象,工人们用鸡公车将砖坯从露天的制砖工地运往烧制砖瓦的“大窑洞”——那根巨大的烟囱就是从这儿竖立起来的。
砖瓦厂没有围墙,从哪儿都能进到厂区。宗天一在靠近厂区的公路边的一块蓖麻地里躲藏了一会儿,他点燃一支烟,一边吸,一边耐心地等待天黑。蓖麻地里散落着不少烟蒂,显然有不少人在这儿躲藏过。大约过了两支烟的工夫,天就黑下来了。
宗天一走出蓖麻地,不慌不忙地朝厂区走去。
那会儿,正是轮班工人们的交接班时间,制砖工地通往“大窑洞”的大道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但没有人注意到宗天一。他就是趁这个机会钻进制砖工地的。工地上,制好的砖坯一堆堆、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宗天一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看见果然像传说的那样,各种废弃或等待维修的的零部件随处可见,沾满了机油和柴油,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像找到了宝藏似的,兴奋得两眼发亮,他从腰上解开一条裹成长条的蛇皮袋抖开,猫着腰将地上的那些黢黑物件飞快地装进袋子。
没多一会儿,袋子就快装满了,再装就背不动了,宗天一才背起沉甸甸的袋子,往外面走去。但他刚迈出两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站住,不许动,举起手来!”
宗天一吓了一跳,转过脸,看见两个戴着红领巾的少年从砖坯后面跳了出来,一个握一把弹壳做的小手枪,另一个持一支明晃晃的红缨枪。
宗天一不由自主地放下袋子,举起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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