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围桌谈麈",真的颇有古人“挥麈清谈”之雅。各位老师讲得都很真诚,既有古风,又很有“时代感”,我是深深地被打动了。陈平原老师说他是四十年前来到北京大学,我也是四十年前来到北大——他是来读博士,我是来读本科。10月14日举行了我们83级入学北京大学四十周年庆典,这个庆典的规模,不知道是不是绝后,至少也是空前。我们83级当年两千多人,此番回来七百多人。沿着未名湖围了一圈拍集体照,本想使用无人机拍,但是北京不允许,所以只能采用环湖拍照。我顺便得知了一个数据可以广而告之:未名湖七百人围不过来。七百多人手拉手,还差一百多米,大约九百人可以“合围”。
我也沉浸在这个四十周年庆典的激动里——这个庆典,给人强烈的时代感。那天在百年讲常举办的联欢晚会,唱了许多20世纪80年代的歌,参加这个“围桌谈麈”的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三位老师都听过。我们把当年闻名校内外的“草坪乐队“都请来了,唱那些当年的老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这类歌,本来当时都唱烂了,可是一听,很多同学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其实在我看来,这个庆典组织得还不够细腻。我们中文系是喜欢挑毛病的人,都是天生的批评家。这个庆典是理工科同学组织的,而且是以美国留学的理工科同学为主策划协调的,在我们看来比较粗糙,但是非常感人。我说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那个“时代感”已经完全被召唤出来了。中午我们七百人到学一大食堂吃饭,吃的都是当年的菜肴。什么烧茄子、炒二冬、干烧肉,吃的都是“时代的味道”。
这一次黄子平老师出的这个题目:”同时代人的文学与批评“,很玄妙,很给人幻想和联想空间的,“时代”这个词儿,应该是“现代性”的构成要素。我看了这个题目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俄罗斯,俄罗斯19世纪的“别车杜”——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那就是“同时代人的文学与批评”,指引了俄罗斯从荒蛮走向强盛,真像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中所说,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中国走向现代化的百余年来,时代和时代感,都是关键词。其中特别具有突出的时代感的,一个是五四,一个就是20世纪80年代。这两个时代的人,仿佛有特别自觉的时代意识,好像自己肩负了某种使命一样。我和一些同学也是——也可能这是北大人特有的一种感觉。当年我们不是77、78、79新三届的,我们是80级的高中生,83级的本科生,真正的“八十年代新一辈”。上了北京大学,觉得特别牛。这种北大人的自觉不俗,后来也被批评,例如陈平原老师就很理性地指出过。北大人天然地认为,天下是我们的,社会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我们不管,谁管?我们不干,谁干?”不用号召,自动就会“撸起袖子加油干”。当时北京大学号称八千精英,我也不明白,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这个称谓是谁提出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带有时代感的称谓。
如今这场“围桌谈麈“,一个自带的意义是三位老师——燕园三剑客,又一次在正式场合相聚。我跟高远东师兄走进会场时,就说到这个话题。三位老师私下有很多机会相聚,这一次正好借黄子平老师的系列讲座,再一次聚首。这是一场并未大声张扬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活动,现场来了特别多旁听的同学,“挤挤”一堂,差不多也可以说是空前,包括又一次我们所谓“北大三东”——高远东、吴晓东、孔庆东,也悉数出场。据传说,“北大三东”同时出场的活动甚少,同学们一般遇不到。三剑客当年的合作,诞生了一个时代的神话。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神话的意义越来越凸显。钱理群老师强调了你们这一代人,与体制保持距离这一面,这个钱老师多次讲过,但是我觉得,还需要强调另外一面:实际上你们这种体制内的不和谐音,从另一角度来看,是不是也恰好是这个体制的强有力的补充呢?或者说跟这个体制在某种意义上恰好“耦合”成一种时代的共谋。你们说的恰恰是主流话语不方便说的话,而不是主流不想这样做,主流实际上就是沿着你们的指导和指引去那样做的。这个话题暂不展开,点到为止。也就是实际上需要意识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渐成学术界文化界主流的话语,与体制的关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对立。比如很多学者研究鲁迅,但是他们并没有真的像鲁迅那样生存和战斗。鲁迅是亲自投身到社会革命中,把精神投注到穷人和一切弱势群体身上,是提着脑袋在做“鲁迅”——这是一个重大的区别。我是20世纪80年代受北京大学的中文传统,包括各位老师的指引、教导之后,想做一个真正的鲁迅,也就是说,有时候需要提着脑袋、冒着误解做学问。当然,学术研究有各种各样的姿态和方式,都可以取得各自的成就。在这方面,我有我非常独特的个人的生命经验,我本来不想说这么深,但是远东兄说得非常真诚,把我们与时代的关系给挑破了,所以我顺便也招呼几句自己。说到这儿,其实我们真正地能够看到“别车杜”是什么样的人,“别车杜”那个时代和五四时代,和80年代有很大的区别。我想到了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他们和我们这个时代,同样是时代感很强,但是有很重要的异质性。
我们83级返校那一天,中文系给我们安排了个很好的茶话会,然后请了几位教师代表来致辞。其中陈德礼老师——当年教我们文学概论的,他对我们班记得特别清楚。他还记得我和其他同学怎么跟他抬杠,当时徐永恒同学说,你讲这个文学概论还是循规蹈矩,不敢突破。陈德礼老师说,80年代的新一辈啊!他说再过20年,不但是再过20年,再过四十年也没有人超过你们。他这个话可能夸张,当年我们不知道80年代新一辈是谁。后来流行话语中的“80后”,并不是出生在80年代,那么三剑客属不属于80年代新一辈呢?我觉得某种程度上你们也是80年代新一辈的。我们随着时间的推移,老想着时代的不同,把年代越分越细,以至于我们与自己的时代发生了断裂。这个断裂,是不是就来源于我们不断地分代,以至于造成时代的自我颠覆。例如80后中又细分出85后,90后中又细分出95后,三五年就成为彼此隔膜的一代,那这个“时代”,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前几年的一次毕业典礼上,戴锦华老师对学生说:你们赶上的,是一个大时代,不是小时代!当时学生们都激动地鼓掌。我想大和小都是相对的,观察视角的不同,造成了判断的不同而已。
由此,我想到十多年前有一篇科幻小说,郝景芳的《北京折叠》,邵燕君老师等当代文学的学者,可能研究过。北京可以折叠,那么时代其实也是可以叠加,也是可以折叠的。看似一个个时代是不同的,可以越分越细,但是当镜头拉高拉远之后,你就会发现,阳光下也没有新事。远东兄也这么说了,仔细看,好像只是从空间角度讲的,但是从时间角度讲,没有什么可惊奇的。每天我都在网上或免费或收费解答许多问题,以色列和哈马斯打起来了,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惊奇。我自己招收的一些研究生,我指导他们研读《左传》《国语》《战国策》《古文观止》等典籍。我们应该早就走出我们这个专业,早就走出这个现状。如果心中有整个的文学史,整个的文化史,什么俄乌战争,什么巴以冲突,都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有没有可能像科幻小说一样是虚构的?说虚构的,并非否定它的意义,虚构的东西也有价值,起码有工具论的价值。时代概念,可能是一种进化论的思维。为了现代化的需要而打造出来一个词语,叫“时代”。就像革命、爱情、民主、自由这些词需要重新理解一样,当我们逐个进行理性的理解以后,我们也可以重新解读“时代”这个概念。起码自己可以放松,不要那么着急,不要那么惊诧于时代的变化。
前些天我与戴锦华老师共同参加一场讨论,谈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北大中文系现在有很先进的很人性化的本科生一对一导师指导制度,按理说哪个本科生——据我们的想法,抽到一位名师,应该很高兴的,假如我1983年入学,得到三位老师中某位的指导,那会何其激动。但现在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戴老师说,她指导的一个学生就见了两次面,还是戴老师主动的。戴老师第二次主动约他见面,他说得很直白,他说非常抱歉戴老师,我实在没有时间可以这样浪费。(大惊,笑)。戴老师说的时候很幽默,但我看出她很伤心。其他老师也都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只是没有如此直白而已。很早以前,钱理群先生也诉说过类似的情况,太功利甚至太势利,太“精致利己主义”了。老师们觉得,现在的学生怎么这样啊?我也当过中学老师,也曾经感觉太不一样了。师生关系、医患关系、警民关系,乃至夫妻关系,现在都与以前我们认知的大不一样,那么是不是只有在这个时代,AI时代才会这样呢?
我早上起来路过我们家旁边的小花园,看见人们是那么幸福,跳各种舞的,打各种球的,练各种器械的,做各种游戏的,都有。这个时候,我一看手机,手机上正报道着乌克兰死了多少人,巴勒斯坦死了多少人。同样在这个地球上,很多的时空,我想其实是可以叠加的,就像电影中的“叠印”镜头一样。但是不同的人,有各种情况,有的完成了折叠,有的没有完成,有的人不屑于完成,或者就不愿意完成。几位老师,包括我们“三东”也可能差不多,基本上走出了我们自己的时代,再往下可能也只是延续而已,就像郁达夫的小说,无论写多少篇,那种格调是差不多的,是同一种调子的延续。我们也走出了自己研究的这个时代——所谓"近现当代”,走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走进了一个更大的时空。张爱玲的很多作品暗示时代在崩毁,她在《传奇·再版的话》中说:“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经济观、伦理观、文化观,所有我们认为该保持某种样貌的观念都在变化。陈平原老师是三剑客中主要研究近代文学的,他研究的时代,离当下最远,他一般是不直接对时代发言的。但是陈老师今天也表示,我们可能回不到冷战时代了,也回不到疫情之前的时代了。可见,三剑客同时完成了他们一代人的“时代之叹”,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奏响了一个有力的休止符。
我们今天对这些问题的感受是这么尖锐,不禁使我想到,我们现在是不是处于最后一个还具有“时代感”的时代。可能以后就没有人兴致勃勃地再开这样主题的会了。后人查史料,查到今天这场“围桌谈麈”,可能会奇怪:你们都在讨论什么呢?我们对时代还这么敏感,还来忧心忡忡地谈论,可能也是一种历史的吊诡。未来的岁月中,或许“时代”不再是一个关键词。所以我想说一句与老师和同学们共勉的俗话:让我们珍惜这个时代。
(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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