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文字,还是通情一些、谦卑一些的好。但能通情,才有温度、有力度;但能谦卑,才不远人、不止步。
刚入“爬格子”这行时,一位前辈送了一句话:“要珍惜自己的文字。”数年来细细咀嚼,深感其意味深长,愿与人共享。
“珍惜自己的文字”,既是一种做文的态度,也是一种做人的态度。其中至少有两条:注重精益求精,不可浅尝辄止;带着感情创作,不作无病呻吟。古往今来,伏案爬格的人不可胜数,对这两条的认识大体相同。然而,知易行难。
觅句之艰苦、进境之得意,是“冷暖自知”的事。正因此,人往往会对自己的文章“厚爱几分”。明末清初的学者严首升,曾有一番比喻:“人之有诗文,犹其有儿女子。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他人子何可爱哉!”自己的孩子最可爱,这等心情可以理解。怕就怕妄自矜大,明明有不到之处,却容不得他人评说。
纪晓岚的笔下有一悖妄狂生。此人诋古骂今,总觉得自己的文章最高明,“有指摘其诗文一字者,衔之次骨,或至相殴。”河间岁考,他与十几名考生住在一起,到了夜里一同在庭院中纳凉。由于狂生口舌尖刻、悖妄至极,大家都不搭理他,只有树后的一个声音跟他辩驳争论。狂生理屈词穷,怒问:“你是谁?”树后回答:“焦玉相。”
狂生知道,焦玉相是河间已逝的宿儒,他骇问:“你不是已经死了?”焦笑着说:“我若不死,怎敢摸你的‘虎须’呢。”这则故事的“靶子”虽至为极端,然而影子却很普遍,可谓极尽讽刺。
说到带感情、用真情创作,道理更是不言自明。言为心声,不为心声,言立身何处?清代唐宜之曾谈到:“文之行也,虽不能止乎礼义,亦当发之乎情。情之所动,而文行焉,虽病犹有甘处。若夫无情之词,不几为妓家送别泪乎?”意思是,动情之文,即便有毛病,仍有甘甜之处;而无情之词,无异于妓家送别时的眼泪。
《老残游记》中有一番对话,把“骄妄之词”“无情之词”驳得体无完肤。一次,老残与友人因河水冰冻困于途中。他们召来翠环两姐妹助乐,吃酒聊天,老残一时兴起,题诗于壁。
见老残题诗,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对此,翠环直言: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如若听到这番话,些许人想必该脸红。
不珍惜文字、胡乱作文者,“皆夭于剡溪古藤之流”。舒元舆的《悲剡溪古藤文》中谈到,剡溪向上绵延四五百里古藤丛生,春天里本应生机勃发,却呈现死亡的颜色。这是因为,大量的造纸工人剥取了古藤的外皮。后来舒元舆到过许多个郡县,他发现,写字作文之人都拿剡纸相夸耀。“比肩搦管,动盈数千百人,动数千万言”,用剡纸的人多,动不动数千数万字、胡乱作文没有限度,剡溪古藤就是毁在这些人手里。
文章文字,还是通情一些、谦卑一些的好。但能通情,就有温度、有力度;但能谦卑,才不远人、不止步。明代顾炎武治学博大,经典繁多。他主张“文须有益于天下”,承担起“救民以言”的责任,不作无聊的应酬文字;认为文章“主性情,不贵奇巧”,切莫无病呻吟;提出“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不仿寿陵余子学步邯郸;提倡不立门户不自满,反复锤炼,发前人所未发。珍惜自己的文字,顾炎武是极好的标杆。凡为文,以神志为主。明代王厈在《答座师潘昭度中丞》里,曾感叹:“观诸古人,著湘流之赋,悬龙蛇之书,激楚慷慨,千古下读其词者,犹为之拊膺扼腕,志意酸怆。彼实有大屈于中,而痛哭于书简者也。”我们作文抒言,不正因如此,注神志于字里行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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