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尼和拿破仑
马志尼先生最近给法国皇帝写了一封信[329],从文学的观点来看,这封信大概在他的著作中要占首屈一指的地位。马志尼的许多作品所固有的那种假装热情、一味夸大、冗长噜囌和故弄玄虚的现象(这可以说是他所创立的那个意大利文学派别的特征),在这封信里只能看到少许的痕迹。同时可以看到,他的视野已变得较为广阔。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是欧洲共和派形式主义者的领袖。这些人只注意国家的政治形式,而不能理解作为政治上层建筑的基础的社会组织的意义。他们以其虚伪的理想主义自豪,认为研究经济现实有损自己的尊严。代别人去做个理想主义者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肚子胀得饱饱的人很容易嘲笑饿着肚子的人们不要崇高思想而要普通面包的实际主义。听任康帕尼亚农民处于比他们罗马帝国时代的祖先更悲惨的奴隶境地的1848年罗马共和国的三执政[330],当然不难大谈其农村居民的低下精神水平。
现代历史著述方面的一切真正进步,都是当历史学家从政治形式的外表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深处时才取得的。杜罗·德·拉·马尔以探究古罗马土地所有制的各个不同发展阶段,为了解这个曾经征服过世界的城市的命运提供了一把钥匙,——与此相较,孟德斯鸠关于罗马盛衰的论述[331]差不多就像是小学生的作业。年高德劭的列列韦尔由于细心研究了使波兰农民从自由民变为农奴的经济条件[332],在阐明他的祖国被奴役的原因方面比一大群全部货色仅仅是诅咒俄国的著作家做出了远为更大的贡献。现在马志尼先生也不认为注意社会实际、注意不同阶级的利益、注意出口和进口、注意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房租以及诸如此类的庸俗东西有损自己的尊严了,这也许是由于他亲眼看到了使第二帝国遭到强大的、甚至是致命的打击的,不是各民主委员会的宣言,而是那由纽约开始之后波及到全世界的经济震荡。但愿马志尼不要就此止步,不屈服于虚伪的自尊心,而进一步按照经济科学来改造自己的全部政治纲领。他的信是以这样一段对路易-拿破仑的愤怒言词开始的:
“最后的时刻正在临近;帝国的浪潮正在明显地消退。这一点你也感觉得到。你从1月14日以来在法国采取的一切措施,你从这个不幸的日子以来向四面八方散发的一切外交照会和请求,都说明你惶恐不安。你的心灵正像麦克佩斯的一样,受着剧烈痛苦的折磨,——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这一点都可以感觉出来。你的内心已预感到summa dies et ineluctabile fatum[注:最后的日子和不可避免的时刻(味吉尔“亚尼雅士之歌”第二册)。——编者注]正在临近。就像以前的‘葛莱密斯爵士、考特爵士和君王’一样,现在僭望者、总统和篡位者是注定要灭亡的[注:这里用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主人公麦克佩斯来比喻路易-拿破仑。麦克佩斯先当上葛莱密斯爵士,然后当上考特爵士,最后通过谋杀手段夺得了王位。麦克佩斯后来被杀。路易-拿破仑则先是王位僭望者,后来在1848年任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在1851年12月2日发动政变,使自己成为终生总统,并于1852年称帝。——译者注]。魔力已经消失。人类的良心已经觉醒;它正在严峻地望着你;正在与你面对面地站着,仔细地检验你的行为,并且要求你对自己的诺言的执行情况做出交代。从现在起你的命运已经决定。你现在只能活几个月,但决不能活几年了。”
马志尼在这样宣布了第二帝国的灭亡之后,将法国目前的经济状况与拿破仑关于普遍繁荣的漂亮诺言作了一番对比: “当你非法夺得政权之后,你好像为了弥补政权的这种非法来路,曾经许下诺言,说要这样治理国家,以使惶惶不安的、自己动乱不定并且也使别人动乱不定的法国得到太平。可是,难道监禁、箝制言论和放逐就是治理吗?难道宪兵就是教员吗?难道密探就是宣扬道德和相互信任的使徒吗?你曾向闭塞无知的法国农民说,国家由你来治理,就会开始一个新的纪元,使他们叫苦连天的沉重负担就会一个一个地消失。可是哪怕有一个负担消失了吗?你能说他们的命运曾有一点点好转,他们的苛捐杂税有一点点减少吗?你能解释为什么农民现在要参加Marianne[333]吗?你能否认过去本来用于农业的资金现在都被你所开辟的工业投机的门路吞噬了,而使农民无法获得贷款来购置农具、改良土壤吗?你曾引诱无所适从的工人,说你要做empereur du peuple〔人民的皇帝〕,新型的亨利四世,说你要给工人保证固定的工作,高工资和la poule au pot〔锅里的鸡〕[注:法国国王亨利四世(1589—1610)曾经说道:“如果上帝再给予我一次生命的话,那我一定要保证我的王国里每一个农民都有可能锅里有鸡。”——译者注]。现在la poule au pot的价钱在法国不是正好涨得太不成话吗?而房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价钱不是涨得更高吗?你开辟了新的街道——为了达到你的镇压政策的战略目的而铺设的新交通线,——你把街道拆了又重新修建。可是,难道工人阶级的大部分都是在你施予恩惠的建筑部门工作吗?你能为了给无产者开辟工作和工资的来源而毫无止境地翻修巴黎和各主要省城吗?你能甚至梦想以这种人为的、暂时的办法来代替正常的进步和够本的生产吗?难道生产的状况现在令人满意吗?难道巴黎不是有五分之三的细木工、粗木工和机械师现在没有活干吗?你曾使很容易吓唬住也很容易迷惑住的资产阶级充满美妙的梦想和希望,以为将成倍增加工业活动,将有新的收入来源,将实现大量出口和扩大国际联系的‘黄金国’。这一切在哪里呢?全部工业生活在你的法国都陷于停滞状态,商业订货已日益减少,资本已开始退却。为了摘果子,你像野蛮人那样,把树砍倒了。你人为地过分鼓励了狂热的、不道德的、只许愿不兑现的投机事业;你以大吹大擂的、极其夸大的企业建设方案把法国各地小资本家的积蓄吸收到巴黎来,使它们脱离了国民财富唯一真正长远可靠的源泉——农业、商业和工业。这些积蓄好像掉进无底深渊,在几十个大投机家的手里消失了;它们被白白地穷奢极侈地挥霍掉了;或者被人们小心地悄悄转移到别的安全的国度里去了——我可以举出你家里的一些人作例子。所有这些企业建设方案中有一半已经不存在并且被人遗忘。有一些方案的制定人,为了谨慎起见正在国外旅行。现在你面对着不满的资产阶级;你所有一切正常的财源都已枯竭;耗费于法国几个主要城市的非生产性公共工程的5亿法郎,像梦魔似地纠缠着你;你上年度的预算中显然有3亿法郎的赤字;巴黎城债台高筑,它只得发行16000万法郎的新债(不是用你的名义——因为这样会一无所成,——而是用市政委员会本身的名义),并且为了偿付这项债款的利息不得不把人们所痛恨的市税的征收范围扩大到城外的堡垒地区。这个补救办法将大大加重工人阶级的负担,并且促使至今一直忠实于你的郊区起来反对你。你的阴谋诡计都已用尽;今后你为消除你的财政困难所采取的一切措施都只会加速你的末日。迄今为止你一直是靠不断的举债和贷款维持生存,但是现在你在哪里能保证继续得到贷款呢?罗马和拿破仑曾经掠夺全世界,而你现在只有一个法国可以掠夺。他们的军队是靠征服他人来维持的,而你的军队就办不到。你只能梦想征服他人,但是你没有能力、没有勇气去冒险尝试。罗马的独裁者们和你的伯父曾经率领无往不胜的军队,至于你,尽管你喜欢穿金光闪闪的军礼服,可是我怀疑,你是否能够率领一支哪怕只有几营人的队伍。”
马志尼从第二帝国的物质前景进而谈到它的精神前景,当然,他在综合证据来证明自由不穿波拿巴的仆役制服这个命题时感到有点为难。自由,不仅它的躯体,而且它的灵魂,它的精神生活,都被那些想使过去的时代复活的人们粗手粗脚地弄得枯槁不堪了。结果,法国思想界的大部分代表,虽然从来不以过分讲究政治良心著称,并且随时都准备为任何政体效劳,不管它是摄政王[注:奥尔良的菲力浦。——编者注]还是罗伯斯比尔,是路易十四还是路易-菲力浦,是第一帝国还是第二共和国,现在却在法国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背离了现存的政府。 “法国思想界,从梯也尔到基佐,从库辛到维尔曼,从米希勒到让·雷瑙,都避免和你接触,怕你玷污他们。只有巴托罗缪之夜[注:巴托罗缪之夜是指天主教徒在巴黎大规模地惨杀胡格诺教徒的事件;发生于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节的前夕。——译者注]和宗教裁判的辩护士维伊奥,黑人奴役制的庇护者格朗尼埃·德·卡桑尼亚克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才是你的追随者。为了要找到一个能够以自己的威信来支持你那抨击英国的文章的人,你只好去寻找既背叛正统主义又背叛共和主义的人。”
接着马志尼正确地解释了1月14日事件的真实意义,他说炸弹没有击中皇帝,却击中了帝国,揭穿了帝国所说的大话全是胡诌。 “不久前,你还向欧洲夸口说,安宁、幸福和平静的法国的心是属于你的,法国把你当做它的救星来赞颂。但是几个月之后,勒佩勒蒂埃街上就发出了爆炸声,接着你采取野蛮的、慌张的镇压措施,向欧洲发出半带威胁、半带哀求的呼吁,从军事角度把全国分成许多区,并且指派一名武夫掌管内务部,——你现在以这一切证明了,尽管经过七年的绝对统治之后,你拥有庞大而集中的军队,清除了国内所有使你担心的领袖人物,可是,如果不把法国变成一个大巴士底狱,不把欧洲变成帝国的一个警署,你就不可能生存和统治下去……的确,帝国原来是一个骗局。阁下,你是按照你自己的样子把它塑造出来的。上半个世纪在欧洲,除了达来朗以外,谁也没有像你那样多地撒过谎;而这就是你得以暂时掌权的秘密。”
接着信中提纲挈领地历数了这位社会救主的一切谎言,从1831年开始,当时他参加罗马居民反对教皇的起义[334],说是把它看做“神圣事业”;直到1851年,当时他在coup d’état〔政变〕的前几天向军队说,“除宪法所承认的权利以外,我不向你们要求任何东西”;最后到12月2日,当时由于他的篡夺计划的最后结果还未见分晓,他宣布说:“他的责任在于保护共和国。”最后,马志尼直截了当地对拿破仑说,要不是英国,他早就成了革命的牺牲品了。接着,他驳斥了拿破仑关于法国与英国之间似乎已经建立同盟的说法,并且用下面这样两句话作了结束: “阁下,不管虚伪的、假装的外交怎么说,你现在在整个欧洲都是孤立的。”
卡·马克思写于1858年3月30日 载于1858年5月11日“纽约每日论坛报”第5321号 原文是英文 俄文译自“纽约每日论坛报” |
注释:
[329]朱·马志尼“致路易·拿破仑”1858年伦敦版(J.Mazzini.《To Louis Napoléon》.London,1858)。——第450页。
[330]马克思指1849年罗马共和国三执政(马志尼、萨菲、阿尔美里尼)的政策的温和的、不彻底的性质。他们对农民采取的措施,虽然也带有进步的意义,但是实际上并未改变农村的土地关系,也没有使意大利农民的困难处境真正得到改善。——第450页。
[331]指杜罗·德·拉·马尔的“罗马人的政治经济学”1840年巴黎版第1—2卷(Dureau de la Malle.《Economie politique des Romains》.T.Ⅰ—Ⅱ,Paris,1840)和孟德斯鸠的“罗马盛衰原因论”(《Considérations sur les causes de la grandeur des Romains et de leur décadence》)。第一版作者匿名于1734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第450页。
[332]约·列列韦尔“论昔日波兰的政治状况及其人民的历史”[1844年巴黎版](J.Lelewel.《Considérations sur l’état politique de l’ancienne Pologne et sur l’histoire de son peuple》[Paris,1844])。——第451页。
[333]Marianne(玛丽安娜)是法国一个秘密的共和组织的名称,成立于1850年;该组织以反对拿破仑第三为目的。——第452页。
[334]路易·波拿巴为了取得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领导人的信任,参加了在教皇庇护八世死后所组织的反对罗马教皇世俗权力的密谋。1831年初在摩地那、罗曼尼亚、帕尔马由此而爆发的起义,被奥地利的军队和意大利各国政府的武装力量镇压下去。——第4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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