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从长远出发,应该从岳飞头上拿掉“民族英雄”的帽子。岳飞就是正义和勇敢的化身,岳飞不仅仅属于中国,不仅仅属于中华民族,岳飞也属于全世界。
民族是会变化的,而人间普遍的正义,永远不会变。岳飞就是诞生于中国的人间普遍正义的维护者。发扬广大岳飞精神,并不只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要让全世界人都学习岳飞,那才是正道,才会让很多西方人感到羞愧。
——刘仰
岳飞800年历史评价的变迁
岳飞是距今900多年前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事迹在中国家喻户晓,岳飞深受中国老百姓的喜爱也是毋庸置疑的。与岳飞分不开的,还有一个历史人物,名叫秦桧。秦桧是一个遗臭万年的人,前几天,本人写了一篇关于秦桧的小文章,立即有人冲出来,以“还原历史”的名义,为秦桧翻案。事实上,当今为秦桧翻案的所有观点,在中国历史上早都存在,至今没一点新鲜的。而且,为秦桧翻案,也经常伴随着贬低和批判岳飞。所以,我想从岳飞死后900年的历史中,岳飞所遭遇的历史评价的角度,说一说岳飞是如何被后人搞混乱的。同时也看一看,秦桧又是如何被某些人一次次试图翻案的。
批评岳飞,认为岳飞活该被杀的重要观点之一是,认为岳飞是一个不听指挥、妄自尊大的军阀。首先提出这一观点的,就是秦桧及其党羽。秦桧为了给杀害岳飞找理由、找借口,和他的养子等人一起,大量篡改了历史,制造了岳飞是军阀的“定论”。但是,秦桧把岳飞说成是军阀,只在岳飞冤案刚刚形成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由秦桧等人通过控制舆论而流行过一个时期。到宋孝宗为岳飞平反后,这一观点基本上被抛弃。此后,隔了800多年,到了民国时期,西元1923年,历史学家吕思勉又重提这一观点,指出岳飞是军阀,同时认为秦桧被冤枉了。吕思勉当年提出这一观点的背景是,清朝灭亡后,中国社会出现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吕思勉批评军阀,想法可以理解,但是,吕思勉先生胡乱借用岳飞的历史,甚至歪曲历史为秦桧辩诬的做法,在我看来,属于“借古喻今”用错了对象。虽然吕思勉先生在历史研究上有不少值得称道的地方,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吕思勉先生明显错了。在此之后,关于岳飞是军阀的观点,虽然也有人说,但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东西。而且,这一观点被大多数历史学家批评得体无完肤,中国老百姓也不愿接受这样的观点,岳飞的治军严明和严格正己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岳飞在南宋被平反后,在大约800年的时间里,对他的评价没有太大的变化,总体上说,在清朝灭亡之前,岳飞整体上是被肯定的,虽然有一些不同意见,但是,这些意见都没有推翻岳飞的形象,也没有正面批评岳飞。南宋自宋孝宗之后自不用说,元代对于岳飞的评价有点暧昧。南宋是被元朝灭亡的,因此,元朝不太愿意大张旗鼓地宣扬岳飞。但是,元朝的官方史书也称岳飞是文武双全,是少见的人才。只是碍于元宋的关系,元朝没有在社会上广泛宣传岳飞。有一个事实可以说明元朝对岳飞的态度。南宋给岳飞平反后,岳坟和岳庙都是岳家后人自己修建的。宋元战争时,岳坟岳庙被毁。元朝初期,还是岳家后人重修了岳坟和岳庙,元朝政府并没有阻止。后来,岳坟岳庙再度荒废,元朝的地方政府出面,又主持修复了岳坟和岳庙。由此可以看出,元朝虽然没有全力宣扬岳飞,但总体上还是肯定岳飞的。
到了明朝,岳飞的形象被肯定和广为宣传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朱元璋在这个问题上显示出比很多当今中国人高明的地方。岳飞的事迹中,有明显抗击外族的事实,但是,朱元璋统一中国后指出,蒙古等少数民族“皆吾赤子”。为了避免民族矛盾,实现多民族融合,明朝时期岳飞虽然被大力肯定,但他的地位在关羽之下,关羽成为“军神”,而不是岳飞。明朝时期也出现了对以往秦桧评价的一点变化。例如,文征明提出,杀害岳飞并不是秦桧一个人所为,宋高宗是主谋,也难逃罪责。这一观点在后来被很多人接受并提倡,虽然它对减轻秦桧的罪责客观上会产生一点影响,但是,这一观点基本上没有损害岳飞的形象。
清朝时期岳飞的地位,只要看两个人的评价即可。一是康熙,二是乾隆。清朝皇族满族人从血缘上说,是金国女真人的后裔,因此,岳飞抗金等于是汉人抗清,差不多就等于反清复明。即便如此,清朝皇帝也没有否定岳飞。康熙为了实现全国统一,批评宋高宗偏安江南,同时也批评南宋主张抗金的思想和势力。但是,康熙在这个问题上有所矛盾,他肯定南宋主张与金国“议和”的势力,事实上又肯定了偏安江南,与他希望中国统一的想法是完全抵触的。然而,康熙对于岳飞和秦桧,只有婉转的意见。康熙认为,岳飞抗金不可能成功,因此,明朝残余势力应该学习秦桧,放弃抵抗。但是,康熙矛盾在于:如果明朝残余势力放弃抵抗,康熙真的会让明朝余脉像秦桧和宋高宗一样,实现议和而偏安吗?因此,康熙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的确有贬低岳飞、肯定秦桧的倾向,但是,没有表现得非常露骨。康熙在“借古喻今”的问题上,像后来的吕思勉一样,用错了对象。
乾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康熙对岳飞和秦桧的评价。乾隆充分肯定岳飞,多次写诗赞扬岳飞,还巡视了岳飞故里和岳坟岳庙。乾隆把岳飞视为同道,把他遥远的祖先金国皇帝视为外来者。乾隆的诗中有这样的诗句:“正可乘机事恢复,谁知虚力废经营”,“万里长城空自坏,至今冢树恨难平”等。所谓“恢复”就是指南宋收复中原,后面两句的意思是指杀害岳飞就是自毁长城,如今依然令人恨意难消。岳坟岳庙在清朝乾隆以后,多次得到重修。乾隆改变康熙对岳飞、秦桧的评价,某种程度上与明朝皇帝异曲同工,都是想缓和民族矛盾,实现多民族融合。但是,乾隆比历史上的其他人又多做了一些事,他把岳飞描绘成一个绝对忠君的形象,突出了“君臣之义”。乾隆对岳飞形象的这一加工,成为后世很多人批评岳飞“愚忠”的源头,以至于清朝反清复明的秘密结社,所供奉的主要是关羽,还不愿供奉“愚忠”的岳飞。直到清朝末年,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才改变了民间秘密结社的方式,在“驱逐鞑虏”的口号下,把岳飞当成了反抗满清的旗帜。
事实上,岳飞生前为了抗金多次抗旨,很多历史学家指出,把岳飞视为“愚忠”,至少是不准确的。我认为,在皇帝制度下,岳飞的确有一点“愚忠”的痕迹。但是,抛开皇帝制度,岳飞对于国家、对于文明的忠诚,是无可指责的。也就是说,岳飞的忠诚里面,既有历史条件下对于帝王的忠诚,也有千古不变的,对于人间正义的忠诚。仅仅把岳飞描绘为“愚忠”,是完全错误的。从上述简单的历史描述可以看出,南宋到清朝灭亡的约800年时间里,岳飞的形象其实变化不大,基本上以肯定为主,某些有否定倾向的观点,也没有彻底否定岳飞。与之相伴的,就是对秦桧的态度。自南宋以后,秦桧在历代官方史书上,都排在“奸臣”行列中。“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几乎已经是全中国人民的共识。
有一个细节应该注意,在800年的中国历史上,秦桧大多只被称为“奸臣”,而较少像“民族败类”这样冠以“民族”的前缀。岳飞虽然被肯定,但是,也很少把岳飞称为“民族英雄”。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优秀特征:只区分正义与奸佞,只区分君子与小人,而尽量避免区分族群的你我。然而,清朝灭亡至今已近100年,在这100年中,西方思潮大量涌入,中国人的思维和评价标准陷入混乱,对于岳飞和秦桧的评价,进入了一个极为混乱的时期。最近这100年对于岳飞和秦桧评价的混乱,远远超过此前的800年。迄今为止,还有很多人想方设法、不遗余力地为秦桧翻案。
岳飞是民族英雄吗?
前文说到,清朝灭亡以前约800年间,中国历史对于岳飞评价的变化不大。从20世纪开始,在国内外交叉影响下,对于岳飞和秦桧的评价,可以用游乐场的过山车来类比,大起大落、翻天覆地。岳飞和秦桧彷佛坐在儿童玩具跷跷板的两头,轮番上天落地。至今,这个儿童游戏还没结束。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就在于思维混乱,历史评价标准莫衷一是,从理论界一直影响到大众。
第一个导致思维混乱的,就是来自西方的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潮。前文说到,中国历史上元明清三朝,都存在民族问题。但是,元明清三朝在划分民族界限的同时,也程度不同地强调民族融合。其中元朝这方面做得最差,所以不到100年便失去了统治权。如果我们看得再远一点,号称盛世的唐朝,李姓皇族就不是汉人。然而,中国人在文明和文化优劣的首要条件下,并不十分在乎这种民族区分。民族融合和交往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比比皆是,如今河北、山西等很多地方的汉族人,其祖先实际上是少数民族;如今南方一些少数民族,其祖先实际上是汉族人。但是,西方近代文化,搞出了一个绝对化的民族主义思潮,只强调不同民族的区分,而排斥不同民族的融合。这种西方思潮很快在岳飞评价上得到了体现。
西元1903年,一个日本人写了一本书,名叫《中国第一大伟人岳飞》。当时在日本的个别中国留学生,根据这本书的内容,很快提出,岳飞是中国5000年历史上“第一民族英雄”。从此,岳飞开始有了“民族英雄”的称号。此后,在维新派和革命党人“同盟会”之间,对于岳飞的评价展开了论战。革命党人挺有意思,他们一方面要推翻清朝,另一方面又像清朝一样,把岳飞供为神,连陈独秀都搞了一个“岳王会”。一些革命党人的入会章程要求,每个人都要向“岳爷爷”磕头宣誓,还要斩鸡头、歃血盟。维新派的梁启超不太喜欢这套东西,梁启超认为,中国要强大,应该从汉唐寻找博大的胸襟,而不应该拘泥于宋元、明清“江山易手”的复仇欲望。在这里我们看到,民族主义的双刃剑已经开始体现:当西方人大力推行民族主义的时候,中国人不跟着搞民族主义,明显要吃亏;但是,像西方人一样搞民族主义,也可能伤害自己。
还是有一些中国人头脑是清醒的。满清政府被推翻后,孙中山的态度倾向于梁启超,在李大钊等人的共同努力下,革命党人放弃了“驱逐鞑虏”这种过于民族主义的主张,而改为“五族共和”。但是,“五族共和”是针对中国的内部。对于中国外部,“中华民族”这个全新的概念开始出现。于是我们看到,民国一成立,在国内很快又恢复了中国古代消除民族差异,加强民族融合的传统。但是,由于国际大环境到处都是民族主义,甚至种族主义的猖獗,中国人又不得不用西方民族主义这一较为落后的思想和手段,来应对半开化的西方人和尚未完成文明进化的西方文化。
民国建立以后,孙中山等人试图融合国内各民族的努力,淡化了同盟会当初对岳飞的民族英雄崇拜情结,在这个阶段,出现了近代史上最早为秦桧翻案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前文提到的历史学家吕思勉。西元1923年,历史学家吕思勉为了批评军阀混战,在他的一部历史著作中,贬低岳飞,将岳飞描绘为军阀,同时美化秦桧。前文已经说过,此处不再多说。吕思勉“抑岳扬秦”的做法,在当时并非个别现象。西元1925年,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胡适,也发表文章指出,秦桧“真是冤枉”。胡适这么做的原因,与吕思勉并不一样,以后再说。但是,这一“抑岳扬秦”的思潮延续时间并不长,到了日本侵华战争时期,国民党再次大力将岳飞树为“民族英雄”,并查禁了吕思勉贬低岳飞、美化秦桧的书。这个事件的复杂性在于,当后人把国民党描绘得一无是处,那么国民党查禁图书的行为,就与限制言论自由联系在一起,被查禁的书,似乎就成为了真理。
不管怎么说,国民党在抗日战争期间,将岳飞树立为“民族英雄”是一件有益的事情,它对于提高抗战士气、凝聚人心是很有好处的。“918”事变后,一位文学家从相传是岳飞手书的一个古代碑帖中,找出了几个字,组成了“还我河山”这个横幅,其中“我”字,是从繁体的“义(義)”取的下半截。这个拼出来的岳飞手书,与岳飞的《满江红》一起,迅速传遍全中国。这一时期对于岳飞的历史研究也获得了一些进展。由于秦桧夫子篡改历史的行为,历史上关于岳飞的可信史料并不很多。也就在这一时期,有人指出《满江红》不是岳飞所做,而是明代某人的伪托。对于这个问题,至今历史学界还没有定论。
抗日战争时期,与中国人弘扬岳飞精神相对应的是,一些日本历史学家开始吹捧秦桧、贬低岳飞,其目的很明显。日本人的这种做法果然影响了某些中国人,尤其是一些曾经在日本留学的中国人,比方说汪精卫。美化秦桧等于是给汪精卫松开了一个精神枷锁,在其他中国人看来是汉奸的行为,由于有了给秦桧翻案的具体事例,汪精卫也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汉奸行为。汉奸问题除了了民族主义因素之外,还与其他西方理论有关,下文再说。
我认为,西方民族主义是一种与个人主义相配套的思潮,西方民族主义就是个人主义的逻辑延伸,它并不是人类优秀的文化成果。中国现在需要民族主义,是因为我们的主要对手,是个人主义至上、民族主义猖獗的半野蛮人、半开化人。西方人虽然在技术手段上比较领先,但是,在和谐共生、彼此共存的文明水平上,还没有完成真正的进化,他们奉行着“弱肉强食”的动物规则。因此,当今中国不得不需要借助民族主义。就好比一个讲修养的人,面对流氓摆脱不开的时候,不得不采取与流氓一样的手段,甚至要比流氓更狠,才能战胜流氓。中国如今不得不需要民族主义,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说,实际上是一种放低身段的“屈就”。就好比“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你同他讲道理,他却动手打人,你不用一点武功来保护自己,那就只能等着吃大亏。西方民族主义思潮的彻底消失,只有到中国传统文化在全世界发扬光大的时候,或者等到西方文明进化到与中国传统文化一样的文明高度时,才有可能。
但是,我们如今不得不使用民族主义这个西方工具,的确也会带来复杂的问题。以岳飞来说,称岳飞为“民族英雄”,究竟是哪个民族的英雄?事实上,很多人认为岳飞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民族英雄”。但是,岳飞的具体事迹,的确是代表“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反抗“中华民族”的另一部分。因此,在西方民族主义思潮下,岳飞遭遇了一个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大问题:有人说岳飞抗金是分裂中国的行为,而秦桧到有了点维护统一的意思。这种混乱,实际上就是引入西方民族主义思潮的结果。我在前文多次说过,中国历史上,较少突出强调民族的不同,元明清三代的统治者全部都比当今西方的民族主义思潮高明很多,总是不忘要加强民族融合。当今西方强调民族差别、拒绝民族融合(或只允许单向融合)的民族主义思潮,在如何评价岳飞问题上所造成的混乱,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中国古人是如何面对岳飞的?中国古人从来没有把岳飞当成是“民族英雄”,岳飞不是某一个民族所私有的。中国古人从来不会说,岳飞是我的,不是你的。在中国古人的眼中,岳飞代表的是正义,是先进文明对抗野蛮的勇气。就如同商汤周武面对夏桀商纣一样,南宋与金国,从本质上说,南宋代表先进的文明,优越的文化;金国虽然武力强大,但是,金国代表落后与野蛮。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以证明。宋朝的老百姓绝大多数都是自由农民,都是自由人,他们可以自由迁徙,自由处置自己的财产。但是,金国实行的差不多还是奴隶制,无数中原人被金国俘获后,或者被卖为奴隶,或者被当成金人饥饿时的食物。与岳飞军队不骚扰百姓相比,金国军队的屠城连儿童都不放过。两种文明程度相差如此巨大,如果岳飞不抗金,就等于是先进文明的毁灭。因此,岳飞代表的是维护先进文明、保护先进文化的强大正义。这种正义和勇气,连女真人、蒙古人、满族人都不得不承认和敬佩。
在这样一个用正义作为评价标准的原则下,不管你是什么民族,只要符合正义,就应该肯定;只要违背正义,就应该谴责。中国古人的这种观念,不会因为对方是什么少数民族就留点面子而照顾,或者歧视;也不会因为被评价者是本民族成员就虚饰美化。即便你是少数民族,在这样一个以正义为标准的前提下,做了违背正义的事情而羞愧,也是很正常的。但是,西方民族主义的缺陷是,它把民族利益放在普遍正义之上,甚至为此而颠倒、扭曲普遍正义,只把自己的民族利益当成普遍正义。于是,各人站在各自的立场,设定自己的标准,根本不顾人世间普遍的正义原则。将这种观念运用到岳飞身上,就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从长远出发,应该从岳飞头上拿掉“民族英雄”的帽子。岳飞就是正义和勇敢的化身,岳飞不仅仅属于中国,不仅仅属于中华民族,岳飞也属于全世界。我曾经写文章反对将中国传统文化定位成“国学”,其道理与岳飞一样。中国传统文化要真正发扬光大,其中手段之一,就是要把岳飞这样形象,变成全世界共同的榜样,而不是只把岳飞当成自己的宝贝。民族是会变化的,而人间普遍的正义,永远不会变。岳飞就是诞生于中国的人间普遍正义的维护者。发扬广大岳飞精神,并不只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要让全世界人都学习岳飞,那才是正道,才会让很多西方人感到羞愧。仅仅把岳飞当成“民族英雄”,实际上是矮化了岳飞。西方民族主义造成对岳飞评价的混乱至今还没有结束,与此同时,另一些西方观念的引入,同样造成了巨大的混乱,下次再说。
岳飞近代的离奇遭遇
继民族主义将对岳飞的评价搞得歧义丛生外,还有一个把岳飞搞成翻天覆地的理论,就是阶级斗争理论,这也是一个来自西方的理论。1951年,中国开始讨论如何评价岳飞,当时最刺激人的一个标题是:《岳飞,他对人民是有罪的》。理由呢?因为岳飞是“封建奴才”。虽然当时一些学者并不同意这一说法,但是,阶级斗争理论依然把岳飞定位成对封建统治阶级“愚忠”的奴才。这种论调长期都没有消除,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在阶级斗争理论指导下,岳飞剿灭盗贼,被说成是“镇压农民起义”,所以“有罪”。直到2007年,号称国内宋史第一专家的邓广铭先生,在他修改后再版的《岳飞传》中,依然将岳飞“扑灭农民起义”的行为称为“血腥”与“罪恶”。然而,邓广铭先生又不得不承认,岳飞的军队即便在“扑灭农民起义”的时候,依然秋毫无犯,受到老百姓的欢迎和拥戴。史书上还记载了一个故事说,一位老妇女欢迎岳飞,人们问她丈夫在哪里,她说,丈夫因为造反,被岳飞的军队杀了,但她还是欢迎岳飞,并不恨岳飞。虽然邓广铭先生总体上还是将岳飞称为“民族英雄”,但是,在阶级斗争理论的笼罩下,岳飞究竟代表哪个阶级,成为无法获得共识的难题。有人考证岳飞出身佃农,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但是,这似乎并不能否认岳飞最终成为统治阶级的“奴才”。
运用阶级斗争理论,把岳飞描绘成“有罪的”,很难让大多数中国人接受。于是,理论界出现了一种调和,说岳飞和秦桧都是代表统治阶级的利益,只不过分成了两派,一派愿意抗战,另一派愿意投降。由此,岳飞和秦桧你死我活的斗争,似乎变成了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岳飞的悲剧命运也被打上“封建意识局限性”的标签。因此,有人说,对于有“忠君”思想的岳飞,对于岳飞的爱国主义应该“批判地继承”。但是,当今著名的“红楼附会学”家之一,冯其庸先生在60年代初指出:岳飞的“忠君思想”是不能批判性地继承的,因而是没有积极意义的。
把岳飞说成是“统治阶级的奴才”,并没有完全占据舆论。此后不久,周谷城早先写的历史著作中对于岳飞和秦桧的评价,遭到了广泛的批判。周谷城确实有贬低岳飞的倾向,于是,批判文章指出,周谷城是替“议和派”翻案,是赞成投降,是丑化岳飞这一“民族英雄”。这一批判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指出,周谷城的观点实际上就是宣传“卖国无罪”。所以,我们看到,在阶级斗争理论指导下,岳飞形象的一个大起落:先是因为岳飞“镇压农民起义”而成为“罪人”;然后,又因为岳飞的“爱国”而成为批判“卖国”行为的旗帜。但是,还没有完。1966年,《中国青年报》刊登文章,标题是:《岳飞不值得崇拜》,使用的还是阶级斗争理论。
阶级斗争理论产生于西方,用它解释很多西方社会问题,大都还能适用。但是,把阶级斗争理论机械地搬到中国,用来解释中国历史,往往不适用。比方说,反动的统治阶级愿意投降,革命的劳动人民愿意抗金,是阶级斗争理论的必然结论。如果岳飞代表统治阶级,那么,岳飞的处境岂不非常尴尬?再说,统治阶级愿意投降也不尽然,宋朝皇族赵姓宗室人口众多,随着“二帝”被掳往北方,还有很多赵姓宗室没有被掳走。宋史《英烈传》中有大量赵姓宗室奋不顾身抗金而牺牲的记载。当某些人对于是否抗金而犹豫时,经常有赵姓宗室站出来说:我是宗室成员,我不抗金谁抗金?我不为国捐躯,谁该捐躯?按照阶级斗争理论,赵姓宗室是真正的统治阶级,那么,捐躯的宗室成员与愿意投降的宋高宗、秦桧等人又是怎样的关系?所以,用阶级斗争理论解释中国历史,往往错误百出,谬误千里。对于岳飞来说,运用阶级斗争理论,搞不清楚岳飞究竟属于哪个阶级。虽然有人考证说岳飞是佃农出身,但是,岳飞年纪轻轻,一到大地主家“上班”,就遇到了强盗,武艺高强的岳飞打败了强盗。然而,依照阶级斗争理论,对抗大地主的强盗就是代表先进的农民阶级,甚至还可能是“起义军”。本身也是无产农民出身的岳飞,他的这种做法难道是从一开始就背叛了自己的阶级?那么,岳飞的抗金为何又受到无数百姓的支持?因此,用阶级斗争理论来评价岳飞,结果只能是一片混乱。这个理论不完全适合中国历史。
另一个给岳飞评价造成巨大混乱的,是同样来自西方的历史进步论。历史进步论简单来说就是,历史永远向上走,现在永远比过去进步、文明。在这种观念指导下,中国近代的落后,原因在于腐朽的封建社会,而封建社会的核心就是儒家学说。于是,对于岳飞和秦桧,又产生一个大问题:他们谁代表儒家思想?由于历史进步论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凡是落后的,一定是儒家;凡是儒家学说,一定是落后反动。从这一概念出发,秦桧、宋高宗主张投降,所以是落后的,所以秦桧代表儒家。而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在《一桧虽死,百桧尚存》一文中已经说过,秦桧明确反对儒家思想,岳飞到是不断以儒家思想来要求自己和自己的军队。一些历史学家即便不承认岳飞是百分百的“儒将”,也不得不承认岳飞是重视儒家的军事人才。
很多著名的宋史学家,在这个问题上都晕头转向。为了适应历史进步论削足适履的方式,有些大学者只好不顾现实,硬把秦桧说成是代表儒家,却不看看,最早主张“请斩秦桧”的就是儒家知识分子;大批被秦桧残酷迫害的,都是儒家知识分子;此后几百年将秦桧定位在“奸臣”行列的,都是儒家正统的知识分子。说秦桧代表儒家,完全是睁眼说瞎话。当铁的事实证明岳飞远比秦桧更接近儒家,岳飞一心想用儒家思想来充实自己,在“历史进步论”的绝对作用下,又出现了一个荒唐的结果:由于儒家就是落后,就是反动的代表,因此,信奉儒家思想的岳飞,他的抗金行为也成为落后、反动的行为,也成为逆历史潮流而动。于是,贬低岳飞,为秦桧翻案,又成为批判儒家思想的一个必然产物。“历史进步论”这一西方理论在中国的绝对化,就这样导致了大量的荒唐,人们的思维和评价标准被彻底搞乱。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历史进步论”?它在某些地方有一定的道理,但不该成为绝对真理,不该成为评价一切的准绳。历史进步论有很大的局限性,其最明显的反证,就是欧洲的文艺复兴。如果欧洲教会统治的中世纪是比古希腊、古罗马更进步、更文明的社会,为何还要“文艺复兴”?为何还要复兴1000多年前古希腊、古罗马的文明传统?按照历史进步论所说,历史永远是直线上升,现在永远比过去先进、文明,那么,“文艺复兴”难道不是历史倒退?如果文艺复兴是历史的倒退,为何还要大书特书,大力肯定其进步意义?如果狡辩说,历史的进步也会有暂时的起落,那么,1000年教会统治的中世纪,这个“暂时”也太长了吧。况且,在这1000年中,又有几个人认为教会统治是“暂时”的落后?几乎所有当时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比古希腊、古罗马更为先进的文明。教会思想统治欧洲一千年,最终被历史证明是落后的,它不是历史的进步,而是倒退。回到历史时间轴更早时期的文艺复兴,才是重新回到进步和文明的轨道上。那么,西方思想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不过才100年,谁能保证50年、100年后,历史不会证明,现代畅行于中国的西方思想也是一个“暂时”的错误?
把历史进步论绝对化,运用到岳飞身上,就可以得出上述完全相反的两个结论。除此之外,历史进步论还在另一个方向上,继续搞乱我们对岳飞和秦桧的评价。“历史进步论”彻底认定中国的古代历史就是落后与野蛮,因此,向国外学习,抛弃本国传统,就成为正确的选择。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岳飞抗金就等于拒绝外来文明,秦桧议和就等于与外来文明携手相安。胡适从美国回到中国不久,立即发表文章说,秦桧几百年来是被“冤枉”了,目的无非是拿秦桧和岳飞说当前的事情,希望中国不要抗拒外来文明,而要像秦桧一样,对外来文明“以诚相待”。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也包括汪精卫。因此,胡适为秦桧翻案的主张,或者成为错误理解中华文明与外来文明价值的必然,或者成为某些公开或秘密出卖中国利益者的护身符,其最终结果,都是为秦桧翻案。
我们可以说,迄今为止乃至今后,所有为秦桧翻案的人或主张,无一能逃出上述几种西方理论对中国历史的强行改造,其结果总是荒谬和矛盾。可悲的是,以中国自身历史发展为主体的评价标准和方式,在这一百年中,几乎毫无踪影,没有市场,被彻底批到批臭。自清朝灭亡一百年来,西方思想的传入,搞乱了中国人的思维。它的核心在于: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和文化严重缺乏自信,看不到真正的价值,无力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思想;盲目相信外来文化,盲目地把外来文化当成绝对真理,不顾中国的现实,生搬硬套,削足适履,造成对中国历史评价的无数混乱。
当我们说,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很多优秀的遗产,有人便以极端方式反驳道:难道要回到过去?我觉得这些人应该想一想欧洲文艺复兴。欧洲的文艺复兴名义上是复兴1000多年前的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但是,在具体行为上,并没有完全复古。欧洲“复兴”的对象,是1000多年前有价值的思想和文化。我们今天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也是这个道理。如果我们彻底妄自菲薄,便看不到自身历史、文化的真正价值,盲目崇外就是唯一的选择,唯一的出路。岳飞这样一个历史人物,800年来没有多少混乱,中国人的结论和评价清清楚楚,中国老百姓对岳飞的喜爱也实实在在。但是,在思想和观念上盲目地崇洋媚外,在最近的100年间,把岳飞和秦桧的关系搞得混乱不堪,颠三倒四,在其他更重大的历史问题上,其混乱更是可想而知。这个话题说完了。
2009年7月发于刘仰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uyang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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