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自王国维登高一呼之后,戏曲研究就来了些热潮,颇有志于考掘出其久远的历史渊源,原先秉持“戏不入史”的陈见出现了松动,戏文杂剧也成为宋元以来历史考的一个侧面,徐嘉瑞先生还把戏曲写进了《近古文学概论》中,这就让整个社会对“戏子”有了些全新的认识和定位。
当然,本人并不是戏曲研究者,因为没有那样的文化底蕴做基础,仅仅只是一名似懂非懂的听戏者,从戏中观察中国的道德伦常,从戏中感受礼仪风化,从戏中寻找现实世界与伦理世界的桥梁,有时也能从中找到一些相当有内涵的典雅曲词。
多年前认识一位十几岁的小女孩,她有很好的说唱天赋,小小年纪特别懂事,看我年长,就喊我为干爹,其实我并未帮到她什么。去年年中,突然收到她的一个留言,说是让我帮她改改发言稿,她已经成为长沙市花鼓戏传承人,并且还要在全市艺术节上发言。在做了部分修改后,我特意在末尾加了一副比较喜欢的戏台联“演谁像谁,谁演谁,谁就像谁;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
为什么要加这么一联?经常听到“人生如戏”的说法,经过许久的思考,我很想把它改成“人生是戏“,戏曲里的故事都是假的,但人生大戏则完全真实。
有位女同事多次对我讲:“孙老师,其实你长得挺帅的,只是稍微矮一点而已。“
很显然,我知道这是一句戏言,但还是高兴,听到这样的说法总比听到“你这个矮子“要舒服得多。
有位朋友的儿子去相亲,女孩是他导师的亲戚,在某研究院工作,见面后,他发现女孩靠近耳根有一块严重的烧伤疤,面积不小,是工作事故中留下的创伤。出现这个局面是他相亲前未曾料想到的,但他没有任何不愉快表现,高兴地陪她吃饭,饭后还去玩了密室逃脱。当然,初次见面肯定也是绝唱。
这个过程,从表相看,体现的是一种修养,但从男孩子的心理上分析,这只是一次演戏,他必须让女孩子体会到这是一次正常的相亲,作为少女,宁可听无论多少句假话,也不会愿意听到“你真丑”这样的真话,一句真话可能会要一个人的命。
安徽有一位反贪局长,长着一脸的刚正不阿,在台上讲反腐败政策时,震慑力足以让台下听者闻之色变,整个一包公形象。然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惯犯,从首次腐败到被抓,中间长达十三年。奇怪吗?不。他坐在那个位置,总不至于告诉台下听众自己的“经验”吧?讲得好,也是台下十年功夫练就的唱戏本领。
说“人生是戏”是不是戏谑人生呢?也不是。人是情感动物,自尊心太强,每一个人都需要演,也需要自己能被别人演,所谓的精神追求,很大程度上就是满足一种能找到自导自演快感的戏中圆满。
戏台上有大家闺秀,必定有侍服的丫环,这丫环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多数情况下连一句词都不会有,若是有,也是应答之词。实话告诉诸位,在公众场合,我就是那个“丫环”,尤其是在饭桌上,除了听,就是笑,再就是“嗯嗯”,抑或来点应景的集体干杯语。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确实缺乏“集体戏”的天分。有些要好的朋友和同学不相信我就这演技,但我真的演不了大戏台。一个男人,自比丫环,为什么不自比站在县令两侧的衙役呢?衙役那个样凶相可以吓唬人,我连吓唬人的功力都没有。
演丫环有什么好处?中国戏是由宫廷享乐转向民间的,起源早,传播晚,所以不如印度舞台戏来得那么久远。在民间化以后,它就慢慢变“土”了,农民如果能经常看戏听戏,戏就不能唱得太过仕大夫,让平民都感觉到自己能在戏中才有事业的根基,在戏台上也能看到“帝王”是人类向平民时代转向的一个标志,丫环就是平民。
戏文亦是道学,既是道学,那必须有劝世警言,戏里面除了唱功和演技,就这戏词最是有味,非正道上的文人写出了多数文人写不出的经典。
《桃花扇》里写思念:思今日,想从前,泪容满面,花样容,月样貌,空劳挂念。仰望着,卿遗容,默默无言,朝也思,暮也想,于今十年……玉已碎,香已消,尸骨不全。想不到,成永诀,相隔人天,再不能,与香君,相爱相恋。空对着,堂前画,此恨绵绵,此恨绵绵!
唱着唱着,便能将人唱哭,几人能写出朝宗思念香君这样催泪的唱词?
还有许仙儿子许仕林哭娘白素贞的一段:
许仕林:儿好比孤鸟宿在寒林间,
白素贞:娘好比明月皓空云遮透。
许仕林:儿好比失舵小舟海上浮,
白素贞:娘好比瓦上之霜日出休。
许仕林:儿好比离山之虎无穴守,
白素贞:娘好比顺水东流难西流。
许仕林:儿好比三春田中无缰牛,
白素贞:娘好比弓上断弦难接救。
这段唱词又好在哪里?八个比喻,说透自然,说透动物,说透社会,戏曲是文学,文学又是自然与人生哲学的通俗化表达,这是民间文学能够赋予大众最大的“经验给予”和“最丰富的情感满足”,在阶级社会,尤其是在封建社会,这种既有娱乐性质又能兼顾说教的艺术形式达到了惊人的大社会融合。
离开了宫廷之后,戏剧文学过去一直被视为“俗文学”,现在恐怕还是俗文学,俗文学乃“不传之学”,两朝史志和各类集部,均不收录,后世儒学,皆鄙弃不复道,有人甚至认为戏曲这种“市井娱乐”威胁到了高等艺术,导致戏剧文学经常断代,王国维在写《宋元戏曲考》时,整个大清找不出几人懂得宫调为何物,《董永传》实为唐代作品,但后演的董永早已不是千年前的那个真面目。
既是俗文学,演戏的,便多为俗人。看戏的,不直言为俗人,因为皇帝也会看戏。不过,看戏的人向来不以观戏为雅致,作弄人也常说成戏弄人,对妇女不尊,也常用“调戏”。
悲苦的事情来了,我孙某偏偏成了这种俗人,不只是爱听戏,还非常地爱听,若是有机会,我还会到大剧场里看,这应该是俗到家的行为,身边的大教授、大博导和大领导,没几个听戏看戏的,每每都是以异常奇妙的神情惊诧于我这个俗人居然在信息社会里看戏。
因为无官无职,身边肯定没有皇帝、将相和英雄,导致丰功伟绩的戏我不喜看,亡国昏君的戏我怕看。市井小民,最懂闾巷谐隐,《珍珠塔》中有恶姑,《西厢记》里显风流,《杜十娘》演负心汉,《窦娥冤》唱人间悲,单身汉找不着对象,可以多看看《天仙配》和《牛郎织女》,世间无缘,上天不负。
在江浙一带经常会演一出戏叫《一缕麻》,讲的是一位大家闺秀林素云因为封建包办婚姻嫁给了一位因病致傻的荣家公子,素云起初不愿意与公子和谐,但成婚不久,不幸得了白喉病,公婆害怕她传染到儿子,便不允许荣公子送药。然而,这位傻公子却偏偏心善,暗地里躲着给素云送去汤药。后来,素云病愈,荣公子却一病不起躺进了棺材。这还没完,故事又来个大反转,在家人正准备送棺入土的前一刻,荣公子又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不只是爬了出来,一顿高烧又把他烧回到得病前的状态,他不傻了,他变回了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
这是多么美好的大结局啊!傻呆呆的人,做着傻呆呆的好事,救了新婚妻子,还让自己脱胎换骨,把悲剧婚姻变成了喜剧爱情。
总结多年来的看戏感受,我发现自己就特别喜欢这种圆满大结局,也特别喜欢现实生活中傻傻得来的幸福,只要有幸福,“聪明幸福”并不会比“傻傻幸福”分量更重,面子上多出来的那部分幸福通常需要肚子里的很多苦水来中和,谁的净值更大只有当事者最清楚。
社会是一个大戏台,时代永远是剧情,每个人都要出演自己的角色。我最怕麻烦,只喜欢简单,更大原因是懒惰,所以愿意选择演丫环。善于表达且能控场的人,就多演些小生小旦。每个角儿演好了,各安其位,各谋其生,这个时代注定是精彩的,大同与小康的基石便在此处。
写于2022年12月10日星期六
【文/孙锡良,红歌会网专栏学者,独立时评人。本文原载孙锡良新公众号“孙锡良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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