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按:这是2006年的一篇旧文,当时发表在一家纸媒上,没有保留底稿,就一直找不到了。今天偶然发现,大喜过望,一字不易,重发在这里。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施洋烈士牺牲已经快100年了!他的遗愿实现了吗?抚今忆昔,为历史进步的艰难深深叹息。
五一后的一天下午5点左右,当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洪山广场的时候,看到那里有许多工人正在拆卸为“劳动快乐”专场文艺演出而搭建的临时舞台,一副曲终人散的样子。
望着被仍在地上的横幅,我不由得想:此句不通。在今天,劳动本身未必会给人带来快乐。比如一个人劳动了之后如果拿不到报酬,他还会快乐吗?只有劳动者的权利受到充分保障的劳动,才可能会带来快乐。
广场上没劲,离回京的火车发车时间还有3个多小时,去哪里呢?我打开手上的“武汉交通图”,一个熟悉的名字蓦地跳入眼帘:施洋烈士墓。
说熟悉,是因为小时候看过一部反映“二七”大罢工的电影《风暴》,著名艺术家金山在其中扮演“施洋大律师”。深夜里,前来密捕施洋的军警在江边包围了他。在凄厉的警笛声中,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呼啸的寒风将他的头发和围巾吹起,面对着雪亮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枪口,他目光如炬。
这个画面给人留下的印象深极了,施洋这个名字从此就被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情节是艺术家的夸张。实际情况是,施洋虽然预感到直系军阀吴佩孚、萧耀南将对他下手,但他仍然拒绝逃走,在家中从容被捕。
施洋烈士墓就坐落在洪山南麓。整个陵园依山而建,大门是一座庄严肃穆的中式牌楼,上书“施洋烈士陵园”几个大字。穿过牌楼,便是用将军红花岗岩雕刻的施洋烈士像,烈士的神情看上去慷慨苍凉。白色大理石基座上,刻着原国家代主席董必武的题诗:
二七工仇血史留,
吴萧遗臭万年秋。
律师应仗人间义,
身殉名存烈士俦。
雕像后面的石壁上,是一幅青铜浮雕,表现的就是1923年“二七”大罢工时的情景。细看其中的横幅和标语,有“劳工神圣”、“众志成城”、“工团联合会”等字样。施洋居中,一袭长衫的模样和簇拥在他周围的工友们的短打,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我忽然心有所动:是了!这应该就是施洋长期以来享有崇高声望的最根本的原因了——他属于那种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都非常稀缺的一类知识分子,即虽然已经跻身于精英阶层,但却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下层的劳苦大众。
作为一个职业律师,施洋应该说是很成功的。三十岁不到,就担任了武汉律师公会的副会长。但不久之后,在恽代英、董必武等中共早期创始人的影响下,他便开始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工人运动上来了。
董必武
施洋获得武汉工人信任的转折点,是他成功地领导了1921年12月汉口人力车工人为反对车行资本家加租(也就是增加“份钱”)而举行的大罢工。
罢工甫一开始,施洋就积极投身其中。他一方面召开工人代表会议,嘱咐大家“齐心努力,坚持到底”;一方面替工人草拟《罢工宣言》和《告各界父老兄弟姊妹书》,揭露车行资本家的恶行,阐明工人的立场,还撰写了罢工新闻报导,使罢工得到了社会舆论的同情。
在组织起来的工人的巨大压力下,汉口租界当局和车行资本家最后不得不答应工人提出的全部条件:
释放被捕工人,允许成立工会,车租不仅不再增加,还在每日每班的原有租金里提出五十文作为工人的福利费用。在罢工期间,每人每天补发伙食费两百文,作为赔偿损失。上工以后,免租三天,收入全部归工人所得。
罢工获得全胜,武汉第一个公开的工人组织——人力车夫工会也在胜利中诞生了。
按照纪念碑的碑文记载,“二七”大罢工的直接目标,也不过是为了争取一项最基本的劳动权利:集会结社自由。
铁路工人和军阀争执的焦点就在于,工人要成立总工会,而军阀不让成立。诚如施洋在“湖北陆军审判处”所慷慨陈辞的那样:
“京汉铁路的工人罢工斗争,不是空穴来风,来之有源。其罢工原因,不外下列各种:一、工厂待遇恶劣;二、工人集会结社、言论出版都不能自由;三、工资太低,工人生活太苦;四、工人劳动时间太长。能解决这些问题,罢工自然解决,何必请教于我呢?”
吴佩孚
但军阀不愿意解决这些问题,而选择用武力血腥镇压。施洋在工人当中有巨大的号召力,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吴佩孚因此认为:“不杀施洋,工潮难平”。所以他被捕一周后,即遭秘密处决,年仅34岁。临刑前,施洋对执法官厉声说道:
“我只希望中国的劳动者早点起来,把军阀、官僚资本家和你们这些替他们卖命当走狗的人,一起食肉寝皮!”
在身中两弹后,他仍傲然屹立,使出最后的力气振臂高呼:
“劳工万岁!”
绕过石壁,沿着石阶循级上升,是一个用方砖砌成的平台,朴素精洁。前面是纪念碑,后面就是八方型的烈士墓,墓上有一个用黄色的菊花扎成的小小花环,显然是有人刚刚来祭扫过,烈士并没有被遗忘。
我想,施洋为工人献出了一切,将他誉为“劳工律师”的工人又怎么会将他遗忘呢?他牺牲后,其遗体即由人力车工人工会和他的夫人收殓,同年7月,由江岸铁路分工会将其安葬在武昌宾阳门外的洪山。在当时严重的白色恐怖下,汉口人力车夫为表达对施洋的哀思,仍然在各码头设祭,数千车夫跪地痛哭并扶灵位游行,场面悲壮。
试问民国时代的律师,林林总总,何止千百,又有几人能够受到工人如此衷心的爱戴?
知识分子要想不朽,说到底,恐怕还是无法回避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因为衡量一个社会的最终标准,还是要看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的自由、保障和生活状况如何,而历史对知识分子的评价,最终也必须取决于他为实现这个目标做出了多少贡献。
当然,如果一个知识精英只顾现世的快活,为了个人“成功”不惜攀附权贵、富豪乃至黑社会老大,根本就没有想到“朽”与“不朽”的问题,则我的感慨也就纯属多余了。
站在烈士墓前,回望夕阳映照下的长江,滚滚东去,我又在心里默默地吟诵起了董老的那句诗:律师应仗人间义,身殉名存烈士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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