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由我们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创作的游戏剧场“木兰花的人生”结束了在昆明的六场展演。演出应该算是成功的,因为确实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至此,这个2021年年底研发出来的游戏剧场,已经在北京、上海、广州等中国城市巡演了上百场。
“木兰花的人生”类似于一场以基层流动女性为主角的超大型“剧本杀”。玩家将在这里根据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在教育、⼯作、婚姻、⽣育这四大关卡进行游戏和闯关,由此体验基层流动女性这一社会群体的真实人生。
我们创作这个游戏剧场并非一时兴起。2010年,我和几个打工姐妹一起创立了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为基层流动女性和她们的子女家人提供社区服务和互助平台。从那时起,我们就自主进行文艺创作。因为长期以来,基层流动女性处于社会经济生活的边缘,在大众传媒有限的关注中,她们的形象又往往被塑造为某种引发社会同情和亟需外界帮助的弱势群体。我们想,创作文艺作品,对内可以提升女工的自我意识,对外可以发声讲述女工的真实生活,同时也可以丰富姐妹们的文娱生活。
十几年来,我们创作了以基层流动女性为素材的多种形式的文艺作品,包括歌曲、小品、舞蹈、独白剧、舞台剧、摄影、展览等等。比如,我们以集体创作的方式,完成了《木兰花开》、《不完美的妈妈》等多首歌曲和舞蹈的编排;2019年,我们与中央戏剧学院教授赵志勇合作,完成舞台剧《生育纪事》。
我们之所以会在2021年想要开发一个游戏剧场,是因为我们希望参与者不再是单纯的观众,而能够身临其境地融入到作品中去,与角色产生共情。当然,我们也受到了社会风潮的影响。那段时间,年轻人对于游戏、剧本杀等新兴娱乐形式的参与度和热情都非常高。于是我们想,做一个游戏剧场,也许可以更好地吸引年轻人的关注。
正好,2021年有两位志愿者加入了“木兰花开”,一位是游戏公司的策划郎佳静,一位是有戏剧经验的张竞文。她们俩,再加上赵志勇教授,和我们木兰花开的团队成员,组成了一个团队,经过多轮讨论,最终完成了“木兰花的人生”的设计。其中,竞文和佳静设计了游戏的流程,确保其趣味性和教育性并存;赵志勇则负责戏剧和互动的部分;而木兰花开团队则拿出了我们十多年来累积的基层流动女性口述史素材、摄影作品、写作作品及各种资料实物,为游戏剧场提供了丰富的故事背景和情感支撑。
前来体验的“玩家”,绝大多数都是受过本科及以上教育的城市白领女性。在大约1个小时40分钟左右的游戏时间里,她们将体验一个打工女性在各种人生情境里可能遭遇到的人生盲盒与有限选择。例如,在“教育”关卡中,她们需要权衡学业与家庭责任,可能还会遭遇来自老师和同学的误解与偏见;而在“工作”关卡中,她们将面对厂长严苛的指令和微妙的情绪变化,需要巧妙地揣测并应对,以保住自己的工作并争取更高的奖金。游戏结束后,参与者们通过扫描二维码,可以查看专属于自己的身份结局。每一个二维码背后的结局,都是由“木兰花”真实的生命经历概括简述,每一位“玩家”抽取的“身份”,背后都是一位和“木兰花开”真实接触并服务过的基层流动女性。
之后,玩家会进入45分钟左右的复盘环节,这是我本人最看重的一个环节。我和赵志勇、郎佳静,会在这个环节和“玩家”们进行对话,并回答她们提出的种种问题。有人从专业的游戏设计角度给予宝贵的建议,有人分享她们在游戏中的深刻体验,也有人好奇地询问基层流动女性的真实生活状况,更有热心者表示愿意加入木兰,让我非常感动。
我印象很深的是,在2023年上海的一场复盘中,有一位参与者动情地分享道,她所抽到的身份和游戏中的经历竟与她的小姨有着惊人的相似。她的小姨出身基层,学业优异却未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因循规蹈矩地听从家人安排相亲,却遭遇不幸的婚姻,不但肩负着生育和养育的重担,还要忍受家暴的折磨。这位参与者曾对小姨的困境感到无力与愤怒,却始终无法劝说她离婚。通过我们的游戏,她终于理解了小姨选择背后的无奈与辛酸,也反思了自己过去的指责,决定以更加理解和支持的态度去帮助小姨。
而在2021年广州的游戏剧场中,一位中年男性参与者曾质疑我们展示的情况是否真实。他坚称自己家中的女性都过得非常幸福。于是,现场的女性玩家们纷纷与他展开对话、争论和讨论,引导他深入了解“他家女性的真实处境”,而非仅凭表面现象判断“都很幸福”。
在“木兰花开”举办的这十几年间,基层流动女工的某些境况已有所改善,如教育程度的显著提升和思想意识的日益开放。然而,一些根深蒂固的问题仍旧未得到根本性的解决,流动女性仍面临就业困境,家庭地位也亟待提升。而在游戏剧场的“复盘”环节中,我深切地意识到,大众对这一切知之甚少。有玩家疑惑地问:“为何木兰花的婚姻选择仅限于相亲和远嫁?”甚至有人愤怒地质疑:“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让她们只有这可怜的一点选择,不能给她们更多的选择吗?”
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些参与者的情感反应。但选择的多寡,是游戏设计者或木兰能单方面解决的吗?实际上,原生家庭、社会背景、教育程度等多重因素交织,共同限制了这一群体的选择空间。而这正是我们需要深入讨论的问题。
十几年来,我们深知,仅凭文艺作品难以改变现状,这个游戏剧场当然也不可能。然而,它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平台,而每一次自我发声、自我呈现的机会,都是一个新的台阶。我相信,走出这个游戏剧场的玩家,在未来的生活中,当再次面对基层流动女性时,她们会以更加包容和理解的心态去看待她们,因为她们已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陌生群体,而是有血有肉、有故事的真实存在。
正如一位玩家在参与后分享道:“这个游戏让我深刻感受到了基层流动女性所面临的结构性困境。虽然有人质疑这样的游戏和展览有何意义,但我认为,只要能让少数人的生活被看见、被体验、被理解,就已经是改变的开始。”
【查看完整讨论话题】 | 【用户登录】 | 【用户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