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能忘却的历史
为了不能忘却的历史
—探访毕生追踪纳粹的人
1944年,一名德国党卫军下士问西蒙·维森塔尔,如果能逃出去,他会怎样描述集中营?维森塔尔答,将实话实说。那个下士对他说,谁也不会相信有人会这么残忍。从那刻起,维森塔尔就决定了自己的职责:用文件来证明大屠杀,彻底根除纳粹主义
【英国《卫报》文章】题:一生的事业(作者 西蒙·哈滕斯通)
厌恶迟到
维也纳笼罩在雾中,好不容易才找到西蒙·维森塔尔的办事处。这个九十多岁的追踪纳粹的人已经在这里居住了40年。我按了门铃,一个名叫罗斯玛丽的秘书让我进去。
三间面积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的:数不清的博士头衔、一个青铜半身像、纳粹受害者的照片,还有一幅巨大的希特勒时期的德国地图。
“你迟到了,”维森塔尔说。“你应该10点半到。”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向他道歉,并说因为飞机晚点了。他说他半个小时后要出门。我提醒他,我千里迢迢从英国赶到这里,请求他多给我一些时间。“不行。”他说。
维森塔尔的肚子有点大,裤子快提到了胸口以上,不过他的外表看起来仍然整洁干练:灰色的西装、灰色的套衫、灰色的手帕、灰色的袜子,与他灰色的胡须和灰色的头发显得极为协调。
逃脱劫数
几周前一家报纸说,维森塔尔最终决定不干这行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还没有决定这么做,这是对我的话的曲解。我说的是,这50年来,我所寻找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我活得长。现在没有更多的人可让我搜寻。”他说,另一部分工作正显得越来越重要,那就是用文件来证明新纳粹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兴起。维森塔尔说:“现在德国和奥地利的一些人说,并不是所有与纳粹有关的事情都是坏的。一旦条件对他们有利,这些人就会发展壮大,成为新纳粹分子。”
维森塔尔的大家族来自奥匈帝国一个名叫布夏赫的小城。在维森塔尔的母亲被押往贝乌热茨时,他已经是个三十出头的成年人了。1941年,他和妻子齐拉都进了集中营。他总共去过13个集中营,不知怎么总能逃过一死。他两次企图自杀,但都没有成功。他三次站在队伍中等候被枪决,但每次死神都与他擦肩而过。有一次,因为教堂的钟声响起,处决暂时停止。在战争即将结束,德国节节败退的时候,一个党卫军军官朝他近距离射击,子弹竟没有击中他。
追踪仇人
1944年,一名党卫军下士问维森塔尔,如果能逃出去,他会怎样描述集中营?维森塔尔回答,他将实话实说。那个下士对他说,谁也不会相信有人会这么残忍。从那刻起,西蒙·维森塔尔就决定,他的职责是:用文件来证明大屠杀,彻底根除纳粹主义,确保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历史。
当从集中营里出来时,这个健壮的年轻人瘦得只剩下100磅。他家族中的八十多人,其中包括他的母亲,都已告别人世。
维森塔尔天生记忆力惊人。在重获自由后,他列出了一个战犯名单,这些战犯应该被送上法庭。在列出的91人中,他找到了75人。从那时起,他亲自或者帮助抓获了一千多名纳粹分子。过去在集中营里的难友成了他的“特工”,帮助他寻找纳粹分子。他们经常花几年的时间寻找诸如照片和当事人的记录之类的证据,但这项工作一直非常困难,因为大部分证人都已过世。
我问他,他认为最大的一次收获是什么。他说:“赫尔米内·布劳恩施泰纳应对在集中营里死去的上千名儿童负责。”最终,他在美国找到了她,她受到了审判,被判处终生监禁。“六七个月前,法官通知我说,她病得很厉害,因此不得不将她从狱中放出来。你知道她怎么了吗?”维森塔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的两条腿都没了。”
我问他,是否觉得她的两条腿被截肢是罪有应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维森塔尔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是因为固执。他说:“我们只办过一些小事,因为大事都让美国人办了,而且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派人去阿根廷和巴西。”
坚持到底
他是否也曾想过把大屠杀的恐惧抛在脑后?他不觉得自己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吗?“的确是这样。战争爆发前,我当了12年的建筑师。在我获得自由几周后,我开始从事现在的工作,我那时很幼稚,以为自己现在盖的不是房子,而是正义。两三年后,我们就会伸张正义。”他说当时还有另外一些人和他的想法一样,但当意识到追寻正义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时,这些人放弃了。“他们离开了……我现在觉得我的办事处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从事这项工作的办事处。你能让最后一个办事处也关门吗?”
他在获得自由8个月后,在波兰找到了妻子齐拉,她目前也已是93岁高龄。“我找到妻子后,她对我说,‘你学了7年建筑,工作了12年,为什么不重新干这行?受纳粹迫害的不止你一人。我们为什么不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去以色列,去其它地方,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这项工作。他感到将注意力转移到其它东西上是不可能的。我问他,怎样才能抓到本·拉丹,本·拉丹是否应该接受审判?我以为他听到这个问题会眼前一亮,想不到他避开了这个问题,重新谈大屠杀。“我们知道,有个人杀死了13万犹太人,现在他居住在叙利亚大马士革,名叫阿洛伊斯·布伦纳。”他还告诉我,一个名叫安东·格卡斯的纳粹分子几个月前死在爱丁堡,本来他马上就要被引渡到立陶宛。我问维森塔尔对这个人的死是感到愤怒、失望还是解脱。“审判非常重要。我们要审判这个人。我们要在报纸上登这件事,这是避免重蹈覆辙的最好的办法。”
斗士本色
我问他是否认为有这样一种模式,即受害者反过来成了害人者?他是否认为以色列人就是这样?维森塔尔又一次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认为以色列将生存下去。当我还是个年轻人时,就盼望生活在那里。”他的女儿和3个外孙现在就居住在以色列。什么给他带来了最大的快乐?“我的女婿,他是个律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维森塔尔用手指着手表:“我亲爱的朋友,我告诉你我11点45分必须出门,现在已经是11点55分了。”他看起来并不疲惫,也不像赶时间的样子,他只是不耐烦了。我问他是否因大屠杀而不再相信上帝。“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涉及个人隐私。”大屠杀是否使他失去了对人性的信任?“正是因为人性,我们必须继续工作。”
他是否觉得自己的经历使他显得不够仁慈?“没有这回事,这事关正义。”他说,麻烦的是许多人用过多的情感成分来左右自己的评判。“你应该把这个写下来。我今年93岁了。当你把一个80多岁的人送上法庭时,人们全都会同情这个人。年轻人来找我,说‘让这个老人平静地死去吧’。我告诉这些年轻人,这个人当年杀死了多少老人。纳粹从来不会考虑杀的是婴儿还是老人。”他忽然低声对我说:“几年前,好几个国家的一些组织认为我们需要帮助,因此他们帮我们筹集资金……可现在的情况是,我有了足够多的钱,却没有足够多的追踪对象了。”
维森塔尔一直对我说,我要在15分钟以内离开。现在他站起身来要走了。罗斯玛丽给他穿上一件外套,戴上一顶黑色贝雷帽。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坚强不屈的反抗斗士的影子。他们走进电梯,我也赶忙跑过去。他们看起来有些气恼。我们到了一层。“好了。”罗斯玛丽说。“我们走这边,”她指着停车场。“你走那边。”她指的是前面的出口。他们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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