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尽铅华呈本色”,吕叔湘先生诗中的这句话,蔡美彪先生喜欢,为人治学写书,他都追求这样的境界。“文章写就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洗尽铅华呈本色,梳妆莫问入时无。”吕老的诗句,面前85岁的先生,竟脱口而出。
得知蔡美彪先生新作《中华史纲》由中国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我就辗转表达了想采访先生的意愿。传回来的信息,是蔡先生委婉的拒绝:“书,读者还没看到,先听听读者的意见。”
先生的低调与读者的热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一个月内,《中华史纲》销售已经近万册。这,成了我走进先生办公室的理由。
问先生:“《中华史纲》写作中,您的考虑,追求的境界?”
“这本书,是写给时间不多的读者的。希望他们花不多的时间,对中国历史发展有个概括的了解。写作时的指导思想,是全心全意为读者服务,我时时提醒自己,写这本书的目的,不同于写学术著作,不是为了发表自己的新观点写论文,要避免表现自己。追求的境界,首先是读者拿到书,要看得下去,而不是看几节就不想看了。为此,从书的框架、写什么不写什么、文字表达等诸多方面,我都尽量为读者着想,希望写出的书,俗不伤雅,通俗易懂,读者愿意看,能够看,能看得明白。为此,写作时只能从实际出发来斟酌。”
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浓缩在30万字的《中华史纲》中,蔡先生说,有两个文学家归纳的写作方法,对他有影响。
一个是清初戏剧家李渔。他总结写剧本的经验,是“去枝蔓,立主脑,脱窠臼,贵浅显”。“写考据文章,不厌琐细,写《中华史纲》这种书,则要去枝蔓,使主干明显。要摆脱现在流行的各种写法、观念,不管窠臼是什么,不要受束缚,为读者着想,尽量深入浅出,不要故作高深,不要赶时髦,书中,当前学术界流行的新概念,我没用。”
一个是当代作家赵树理。“赵树理是解放区著名的小说家,他的作品,识字不多的工农兵非常欢迎。他的两句话让我记了几十年,就是‘有交代,有着落’。对写作中涉及的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战争……都要有交代,有着落,写出因果,写出内在联系,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的叙事,都应力戒,这也是中国史书的传统。看了上卷想看下卷,历史小说做到的,历史书也要做到。”
蔡先生说,李渔、赵树理都不是历史学家,但写书不仅要学习前辈历史学家的写作经验,文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的写作方法都要广泛地学习,这样有好处。“杜甫诗云‘转益多师是汝师’。活到老,学到老,生活就是学习。这确实是我治学的体会,一生的体会,也是写《中华史纲》的体会。只是以几个历史学家的写法来撰,撰不出新的格局。”
《中华史纲》我还没有读完。对读过的部分,已有了点点心得。请教先生:开头一节“原始遗迹”,一千多字,把新旧石器、彩陶文化、黑陶文化几个历史时期讲过,寥寥几笔,但却并没有忽略细节,凸现的细节,让我形象地记下了每个时期的分期特征,细节用得何止精当,简直是精妙。
先生作答:“这里边,当然有历史观的问题,也还有研究方法的问题。作为这样一本普及性、综合性的书,我在分清主次时,注意到了一个问题,所谓主要不主要,取舍时,写什么不写什么,我是写前面时考虑到后面,写后面时考虑到前面,写事情的发展,不是孤立地看待每一个朝代发生的事件。让读者在读的时候,自然想到历史事件的内在联系。”
研究工作和表述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以为有材料有观点就可以写,不对。要用一半的时间来考虑表述,舍不得花工夫不行。叙事是很难的事。我们学术界受西方影响,西方的观点,认为叙事不算学问,考据、论说才算学问,这是不对的。中国传统史学是以叙事为主,叙事是历史学的基本功。清代章学诚认为历史学有几类,有史传,有史考,有史评。但最后他说了一句话:“叙事最难。”这是他的原话。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因为,在考据的基础上,才能叙事清楚。“我这个书,着力于叙事。难,我就多用力量。叙事清楚,读者才能看明白。叙事,不要故作高深,也不要追求时尚,要根据事情的脉络。叙事追求平实简要,文字则要平易畅达。”
“写这本书前,我把近代的历史书大致翻了一下。近代历史学较之乾嘉时代,在研究方法、表述方法上确实有了很大进步。但是回过头来看,也产生了一个问题,就是新造的概念过多。为了写书,我访问了一些中学生。他们告诉我,上了一年历史课,脑子里记的都是一些概念,老师考的就是这些。这真害人不浅。我写作时,暗暗在做一件事,想把近代以来关于历史的概念清理一下。当然,我知道,这不是我这本书的写作可以解决的,但这本书做了这样的努力。”
对现代史学中的流行概念,蔡先生采取了三种办法:一类是别人都用的,他不用,力求恢复历史原貌,把历史家的概念清理一番,如春秋战国的分期、五胡十六国概念,但作出解释;再一类是别人都用的一些概念,他只得沿用,但将计就计,交代知识,给予说明,澄清谬误,如皇帝的谥号、庙号、年号等;第三类是近年一些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自制的、国外引进的不稳定、不准确的概念,则一概不用,不赶时髦,因为用了使读者费解。
“不随风倒,不迎合时尚,不讨好读者,宁可准备挨批,不同意见我会欢迎。”这就是先生的历史唯物主义态度。先生说,“搞历史,有两种路子,一种是用历史的事实来证明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另一种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去研究历史、解释历史。我的叙事,不做多少理论概括,尽量不讲空话、套话,不掺入表现自己的杂念。理论上有创造谈何容易?我就是学习、研究历史唯物主义,老老实实分析历史,自己不唱高调,从历史的实际出发。历史很丰富,给人的启发也很丰富。光讲某一点,是狭隘的。一个民族,了解自己的历史,就像学习自己的文字一样,有没有这些知识,文化修养、思想素质是不一样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
“听说,您早就想写一部《中华史纲》这样的书?”我问。
“说来话长。”蔡先生拉开书桌左手边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粉色封面的本子,只见本子的纸已经有些发黄。先生翻开书页,是一本油印的讲义。“1954年,欧阳予倩与范(文澜)老讲,从事戏曲工作的人,都要了解中国历史。于是,范老把为他们讲课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讲了一年的中国历史,自己写的讲义,想修改后出一本书,但因为忙,放下了。‘文革’时,尽管挨批挨斗,我仍有空就改我的讲义,别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书’,我还是没停下来。后来,乔木同志进了中南海,要我写一本《祖国历史》,但因忙《中国通史》没顾上。第三次,是《中国通史》十卷本出版后,胡绳建议我再写一本简本。我说,‘不行,要先写通史十一卷、十二卷。’但这次,无论如何要写了,我都80多岁了,不能再等了。所以说,《中华史纲》写成是最近两三年,但却是60年的积累。60年前就开始写了,脑子里一直想着它。写《中华史纲》时,很多章节做了参考。年龄大了,写作时,许多词汇不再会从脑子里一下蹦出来,要反复想。写《牡丹亭》,沿用比较多的,是说‘一个爱情故事’,我反复琢磨,用‘梦幻姻缘’来概括。”看得出来,先生对自己的概括,很得意。
“书刚出来,奖誉过多,愧不敢当。实际上要有点批评。但有两点我是承认的:这本书是我80岁以后写的;是我一个人写的,从收集材料、写作都是自己。‘80后’精力不行了,又没和别人合作,这两点合起来,书中的问题少得了吗?”先生爽朗地笑了,我们也笑了,先生兜了个圈子,结果,把我们绕进去了。
我环顾先生的办公室。里墙下,放着一张折叠床,床上,放着单薄的被褥。在办公室时,每天中午,先生就在这里小憩。从在北大读研究生起,先生就在现在社科院近代史所所在的这块地方工作。几十年中,工作单位换了几次,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这块地方。年轻时,除了外出,他每天必来办公室。如今,85岁高龄,他仍如此,只是雨雪天不再出门。“去年春节,老伴去世了。写书、生活我都是孤军奋战。八十岁时,大家给我祝寿,我想到以前自己给一位经济学家八十岁祝寿,他说了两句话‘八十不算老,再读十年书’。我说这个值得学习,但是光读书不行,要干一点事儿,改一下:‘八十不算老,再写十年书’,我就以这个为目标奋斗。到现在五年了,我真写了几本书。每天,我只有读书写书的乐趣。”形只影单的先生啊。
“看来,《中华史纲》初印两万册不够了。”先生说。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