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坡上有三株高拔的古松,坡也很高,我将全身贴在树干的巨型鳞片上,仰起头看上面。松枝间有月亮、乱云和青天。我不能久看,因为感到了眩晕——实在是太高了。我的脚下是山泉在咆哮,那是雨后。啊,我沉浸在灭顶之灾的恐惧之中。我下来了,我离开它们,一走一回头,从另外的角度去感受它们的高度。我释然,那并不是世界的末日,树冠上面不是还有两个鸟巢吗?可是贴着树干往上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在那一点上,真相才会显露。 我的小伙伴们在远处追跑,大人们在厨房里烧柴草做饭——我们的晚饭吃得真晚。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困境。那一刻定格成了永恒,无论过去多少年也历历在目。
后来,我每天上学仍然要经过那三棵巨松,我将它们的形状和风度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再站在树干那里朝上看了。这些松树有一百岁了吗?那上面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有时候,我又觉得它们并不是生活在高空,而是地底。因为大雨使护坡塌方时,我见到过一部分树根。就仅仅展露的这一个角落而言,情况也是吓人的。尽管超出想象,同黑暗大地的纠缠仍然让人心中踏实。只有高空的自由才是最可怕的啊。那上面是什么样的鸟儿?
有些事懵懵懂懂地经历了,并没有刻意去关注,可就再也忘不了了。启蒙的确是有些神秘,那么,是谁在对我进行启蒙?那时我觉得外婆应该是深通这类奥秘的,但她也并不曾刻意对我进行过启蒙。她只是行动,在半明半暗中同大自然浑然一体。至于启蒙,那是冥冥之中的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做,一定有那样一股力量存在。
有一晚,没有月,也看不到天,我鼓起勇气又去了那里。阴惨的微光从树枝间透下来,四周那么黑。在我脚下,山泉没有咆哮,而是潺潺地流着。我的弟弟们走到前面去了,我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们离得那么远,恍若隔世。我用手抚摸着那一个一个的巨型鳞片,我闻到了什么?对了,阳光。真温暖。它们在白天吸收了那么多的阳光,它们在阳光下发出惬意的“喳喳”的声音。我又用耳朵贴上去,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只是相信那里头有声音。起风了,黑风。我想,此刻,年轮是在生长还是静止不动?忽然,树身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是那只鸟在巢里跳动。一只小鸟居然可以使得这庞然大物发抖!看来我是没法理解那高处的生活了。
我行程万里,走过苍茫的岁月,古松仍在原地。我记得那个坡。坡边垒起的大石块,和坡下轰响着的山泉。熟人告诉我说,那三株大树的格局仍然没有改变。当然,当然。如果改变,那不就像是要改变一个梦一样?你只能重做一个梦,在你的新梦里,古松成了背景,那背景不断变形,但格局始终不变。后来我学会了爬树,但我一次也没有妄想过我可以爬到那么高的处所,那类似于想象末日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也有了地下的根了,那并非由于蓄意。它们的生长是不受我控制的,既是对我的报复,也是给予我的馈赠。那些无形的盘根错节的一大堆,多少年里头伴随着我远走他乡。
因为对于松的念念不忘,后来我发明了一种“长寿鸟”。那种鸟是通体绿色的,有长长的尾翼,属候鸟,来无影,去无踪。通常,当某个人不知不觉地进入那种永恒境界时,它就悄悄地出现了。它落在亭子的栏杆上,草地上或矮树上。我的“长寿鸟”,大约是松树的变体吧。它在我的小说中尽显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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