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谋略》7.16 “问题是他们怎样判断”
1957 年11 月,毛泽东在莫斯科期间,有记者向他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
生活在比从前舒服得多的条件下的青年一代,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您的看法怎样?
毛泽东答:我自己也无从知道,这恐怕谁也无从知道。可是能够想到两点:一点是继续革命,也许会向着共产主义发展。另外一点,也许现在的青年们会否定革命,表现不好,也就是说,或许会和帝国主义和好,把蒋介石集团的残余分子领回大陆。当然,我不希望他们反革命,可是未来的事情要由未来的一代根据当时的条件决定。从长远看来,将来的一代应该比我们更聪明,问题是他们怎样判断,而不是我们来判断。
“文革”前夕,毛泽东又一次同斯诺谈到这个问题,他还对期诺说:从现在起一千年后,所有我们这些人,甚至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在内,大概会显得相当可笑吧。
这个问题毛泽东以前也许从未想过,至少他在”七大”闭幕式上讲愚公移山故事时还没有想过。老愚公相信他能够用锄头挖掉那两座挡在他家门前的大山而不怕智臾的嘲笑,他的这个信心和决心是靠什么建立起来的呢?是因为他相信他死了以后有他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但只要他的子孙后代坚持不懈地挖下去,总有一大会挖掉的,基于这个信念,愚公才不怕智史嘲笑,毫不动摇,每天挖山不止。如果愚公想到他死了以后,他的儿子或者儿子的儿子,有那么一天,忽然开阔了眼界,改变了想法,觉得他们的先人的举动未免可笑,从而接受了智叟的劝告,作出新的选择,不是用挖山的办法,而是用别的办法,比如用搬家的办法,来解决他们家门前的出路问题,并且认为这样做更省力更有效更聪明,从而把愚公辛辛苦苦开创的挖山事业中止下来。如果愚公想到这一层,想到他的儿孙们不可能沿着他的足迹永远走下去,那么他还会有那样大的挖山决心吗?
毛泽东所进行的也是一件关系到千秋万代的事业,需要好几代人持续不断地奋斗下去才能达到目的。如果有哪一代人出了问题,就会前功尽弃,等于他那一代人的心血白费,他和他那一代人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只是想到他们的流血牺牲是为子孙后代开辟幸福的未来,他们相信他们未竟的事业后代人一定会接着干下去。至于第二种可能性,他们在当时或者来不及细想,或者根本不愿意去想。
但是毛泽东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不需要引证过多的事实,仅凭辩证法的无情规律,他就可以断定,将来一代会比他那一代人更聪明,并且会面临着完全不同的新情况。他们肯定会根据新的情况作出新的选择,按照全新的方式去生活去判断。根据辩证法,“全新”即含有“相反”的意思。因此未来的一代要违背先前一代的初衷,几乎不只是一种可能性,而是一种必然性,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毛泽东一点也不回避这一无情的事实。“自古忠臣多逆子,唯有宝黛入神州。”
毛泽东自然不可能超越时空生活,他明明知道将来的人会做出他不希望的事来,但是他又不希望他们那样作,他不希望他的毕生努力在后代人的心目中显得可笑。如果那样的话,他毕生的努力终究还是白费;如果那样的话,那些智叟们真的要笑掉大牙了。
他不能让智叟们的预言得逞,可是他又面临着另一个难题:将来的事他怎么管得了呢?他在世的时候可以管住一切,包括像“文革”那样的荒唐闹剧他也可以扳住不让人否定它。但是身后的事,将来的事就不同了。因为将来的事要取决于将来的人怎么判断,而不是由他去判断。
于是毛泽东在他晚年又多了一重忧虑:他既要解决跟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一代人在掌握政权以后忘本变质的问题,又要解决将来的一代人怎么去判断的问题。他必须在他有生之年把这两件事解决好。否则,他几十年的革命终究等于白革,他所开创的千秋大业就会后继无人。
他知道将来的事他管不着,但是他确信将来的人怎么判断(行事的方式)与现在的人的判断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的桥梁就是文化。如果能造成一种世代绵延不绝的文化结构,现在的人就可以有效地影响将来的人,规定他们按这种方式去判断而不是按另一种方式去判断。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就是基于这样一种考虑。“文革”的中心是要解决人的灵魂、人的世界观、人的判断思维方式问题。毛泽东在“文化革命”的总题目下,做了许多篇文章,例如意识形态各个领域的革命,把全国办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斗私批修、反修防修、防止和平演变、教育革命、五七道路、培养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号召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让青年一代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等等,归根到底是为了解决后代问题,为了造就一代共产主义新人,使资产阶级思想在中国绝种,既不能存在,又不能产生。
但是他的这一文化战略并不成功。他把“将来的事取决于将来的人怎么判断”这个问题变成“将来的人怎么判断取决于我们现在怎么培养教育”。于是他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原则:存在决定意识。将来的人怎么判断要由将来的人根据将来的情况去决定。既然将来的人肯定会比现在的人聪明,那么“将来的人该怎么判断”这件事本身也得靠将来的人去判断。人类不能穿过时空历史局限,将来的事现在的人管不了,将来的人怎么想问题,现在的人同样管不了。毛泽东过分执着于未来,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去解决将来的人怎么判断的问题,结果反而忽视了现在的人怎么生活的问题,即忽略了发展生产力这个首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