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的内心足够强大,现在面对你们的一片呛声我会很害怕。你们总是在谴责他人的过错,却没有想过正是你们自己在破坏香港的法治、自由、民主。”内地学生张婷10日晚在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段崇智对话会上(如图)用普通话做出的发言,成为4个多月来“反修例”风波中,在港内地学生最响亮的声音。此前,在已经深深卷入政治漩涡的香港校园中,数以万计的内地学生似乎成了一个被忽视的群体。
面对校园内无处不在的政治性海报与愈演愈烈的暴力行为,不同的内地学生有不同的心理活动:有人一心只想赶快毕业回到内地,有人压抑着愤怒与恐惧的复杂情感,也有少数人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立场,但他们往往会遭到网络与现实中的双重暴力。
内地学生选择远离家乡赴港求学,说明他们对这座城市及其高校的期待,但如今香港校园持续沦为政治斗争场所让他们感到困惑和不安。他们希望校园重回和平与理性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们的诉求不多,只是希望能有一张可以安心读书的课桌。
“香港的校园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搭乘港铁在香港大学站下车,再乘坐一部高速电梯,就进入了这所久负盛名的百年学府。但走出电梯,《环球时报》记者看到的并非港大校门,而是两名一身黑衣、戴着头盔、护目镜和防毒面具的“勇武”学生,手持标语站在来往的人流之中。他们背后,是长达数十米的港大“连侬墙”。
香港所谓“连侬墙”,起源于非法“占中”期间贴满政治标语的墙面。在近几个月的“反修例”风波中,“连侬墙”再次渗入香港高校的各个角落。更有甚者,在香港中文大学等高校,几乎每一座建筑的每一面墙都难以幸免,随处可见的“连侬墙”充斥着大大小小、或手绘或印刷的海报和标语。
“连侬墙”上张贴的海报标语基本以宣传示威集会、呼吁“自由民主”、强调“五大诉求”以及批评特区政府和警察的内容为主。在一片被贴得密密麻麻的“连侬墙”之间,香港大学的“撑警墙”只有小小的一块,而且已经被人涂得面目全非,写上了不少“黑警”言辞。不过,《环球时报》记者在香港大学采访时发现,鲜有学生在“连侬墙”前驻足,特意查看墙上张贴物的大多是游客。
除了“连侬墙”,香港高校内的许多迹象都表明,校园已经不是让人安心读书的“象牙塔”。在香港大学的书店里,书架显眼处摆放着这样的书籍:《抗命的伦理》《社运年代》《香港80年代民主运动口述历史》《香港关键词》等,还有许多讲述社会运动甚至公开支持、煽动“公民抗命”的书籍。
《环球时报》记者第一次到香港中文大学采访时,正赶上社团招新。各种社团聚集在中大的“百万大道”,9月2日开学时,这里也是部分香港大学生罢课集会的主要聚集地。在现场,记者发现一家“社团”的摊位格外显眼——“暴大五金”。由于学生中出现了不少立场激进的暴力示威者,中大也被一些人称为“暴大(暴徒大学)”,这家摊位上明目张胆地摆放着头盔、防毒面具等暴力示威者的必备装备,两名“全副武装”的蒙面学生坐在一旁,不时向新生推销他们的装备。
而当《环球时报》记者第二次来中大,所见到的场景更令人触目惊心:参加完对话会的中大校长段崇智要从会场离开,却被数十名黑衣蒙面的学生围住,指责与谩骂声此起彼伏。有几名学生手持的雨伞已经扬起,好不容易才被学校安保人员按住。而在上一次校长对话会上,有激进学生跳到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向段崇智的脸上撒纸钱。
“香港高校已经病态了”,近日在课堂上被人围堵近5个小时的香港理工大学专上学院讲师陈伟强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香港的校园几乎成了香港最危险的地方。”
在港内地学生有同样的感受。《环球时报》记者近日先后联系数位9月起在香港高校就读本科的内地新生,试图了解他们最近的经历和感受,没想到均遭婉拒。香港大学的一名内地学生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他们的拒绝恰恰表明了他们的内心感受:恐惧与担忧。”香港中文大学的一名内地学生则对记者直言,校园内仿佛被“黑色恐怖”笼罩着。
从“不关心,不卷入”到打破沉默
香港教育局此前披露的数据显示,2016至2017学年,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科技大学、香港城市大学、香港理工大学、香港浸会大学、岭南大学等8所有资助的大学共有内地学生1.2万人,另有1.4万名内地学生在树仁大学、港专学院等自资院校就读。毫无疑问,内地学生已经是香港高校中最大的非本地学生群体。
但延续多月的“运动”与夏天以来不断升级的暴力事件,让内地学生对在港读书产生不小的担忧。有知情人士向《环球时报》记者透露,在多所香港高校,今年选择放弃或延迟入学的内地新生都比往年多。香港理工大学某学院本学年招收了约600名内地硕士生,但只有约一半人选择来港就读。香港《明报》援引香港城市大学的消息称,有相当数量的内地生决定放弃来港升学。
眼看到校园内的标语、海报,耳听着每晚宿舍楼下响起的各种口号,初来乍到的内地生往往心生恐惧,尤其是年仅十八九岁的本科学生。内地学生张婷告诉《环球时报》记者,近段时间以来,中大非本地学生的学习与生活受到很大影响,比如地铁停运导致停课,校园餐饮设施在晚上不开放。“这些都是大家可以克服的情况,但更严重的是大家受到的心理影响和伤害。”她说。
虽然内地学生约有2.6万人,而这也是他们在校园内最明显的标签,但不少人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内地生”并不能代表所有学生的状态,面对混乱的校园与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来自北京的佳麟9月开始在香港中文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他说,由于香港的硕士课程仅有1年左右时间,不少内地学生都是来“拿学位”或“镀金”的,因此他们普遍认为“只要示威活动不影响我顺利毕业,那么我就不理睬”。佳麟表示,大部分内地学生拿到硕士学位后还是会回到内地就业,所以也不想和香港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牵连,“就是这么现实”。
内地生与本地生“各玩各的”在香港高校是一个普遍现象,尤其是内地生比例较大的研究生课程。在香港理工大学任职的李老师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他的很多内地学生既不“黄”,也不“蓝”,甚至抱着一种“逃避”的态度。“他们和本地生一起做小组作业,一起做项目,课余时间在宿舍打游戏”,李老师说,总而言之就是很“佛系”。
“不关心,不卷入”,在香港大学就读大二的宁同学如此形容他认识的大部分内地学生。由于所学专业比较特殊,宁同学的班里绝大多数是香港本地学生,尽管存在很多分歧,大家的日常交往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
不过,很多内地学生对社会与校园内发生的事情并非甘愿沉默。新学年开始的9月2日,中大的“罢课集会”现场,一名身穿红衣的内地学生手撕罢课旗帜,并高举中国护照喊道:“拍吧,我是中国的!你们不配做大学生!”这名学生被拉下台,随后他高唱国歌离开。
10月1日国庆当天,佳麟和一些内地同学在中大校园举行了一场小型升旗仪式。“这次升旗是‘快闪’形式,我们不想搞出事情。”佳麟说,他们的决定随后被证明是明智的。同一天,一名中大内地本科生在宿舍窗外挂出国旗,很快被人在网上“起底”,宿舍频遭骚扰,最后这名内地生被迫更换宿舍。
“越是艰难时刻,越不能放弃沟通”
张婷从复旦大学硕士毕业后,本有机会赴英国或美国读博,但她选择了香港。“为什么选中大?就是因为她的名字叫香港中文大学。在我心里,她和复旦有着同等地位,是有很强中国人文气息的一个地方。”
佳麟就读的当代中国研究专业是中大社科领域最出名的专业之一,在这里的学习让他打开了认识国家的新视角。佳麟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中大是香港第一所以中文为官方语言的学校,“两文三语”是中大的一个特色,“中大有着良好的教育传统,只不过现在好像在逐步变色”。
来自香港不同高校的内地学生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他们学校都出现过因撕掉政治性海报而被围攻或“起底”的内地学生。张婷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其实很多内地学生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诉求需要表达,之所以被外界视为集体沉默,是因为缺少发声渠道。主要的社交媒体掌握在本地学生手中,当地传媒更是明显偏袒,“内地学生的声音要么被掩盖,要不然就被扭曲”。
佳麟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此前他并没有对所谓的“反修例”风波有什么特殊想法,但随着国旗一次次遭破坏、污损,他“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格外反感”。香港科技大学的一名内地学生也称,校园中出现的恶毒言论和暴力行为“深深伤害了内地生的感情”,他们曾多次抗议,但都没有得到校方的妥善处理。
张婷和中大的内地学生曾多次向校方致信,但几乎收不到回应,这也是她选择在校长对话会上顶着“呛声”站出来的原因之一。“别人看不到我们的表达,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想表达”,张婷说,“不是我们沉默,而是被沉默了。”“我不想让我们和香港本地学生的对立再加剧,只是希望校园内不同的声音可以被听到”,张婷对《环球时报》记者强调,她的担忧证明香港高校中内地生与本地生之间的无形鸿沟正在加深。
一些本地学生有类似担忧。在香港大学攻读研究生的本地学生Vicky是一名“蓝丝(支持港府与警队的人)”,本科四年在美国度过的她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她曾听说有本地生一得知对方来自内地,在不交流的前提下马上和对方“划清界线”。
“我离开时正值‘占中’,没想到回来又遇到‘反修例’,香港已经被他们搞乱”,Vicky说,虽然大学里“蓝丝”可能是少数,但她和一些人坚持在社交媒体上发声,希望能够影响更多同龄人。她说,来自高校的激进示威者多数是本科生,她所在的研究生院大部分本地学生有更强的辨别是非能力,普遍反对暴力行为。
张婷表示,她想告诉所有在港内地学生,“越是在这种艰难的时刻,我们越不要放弃沟通和交流,我们要通过沟通交流,让本地学生更加了解内地生,也更加了解自己的祖国”。“中大的校训是孔子讲的‘博文约礼’,我真的很期望内地生与本地生能够‘约之以礼’,平等、和睦地相处。”佳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