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徐霞客故乡
第5版()专栏:游记
访徐霞客故乡
侯仁之
作为一个热爱祖国、热爱自然的大旅行家、徐霞客到今天还活在我们的心里。远在三百多年以前,他勇敢地冲破了封建统治者的罗网,弃科举功名如敝屣[xǐ],毅然决然走出小书房,走向大自然,以毕生精力和无限艰苦卓绝的精神,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如果说他早年还只是寄情于山河的壮丽,到处描写,纵情歌唱;但是到了后来,很显然的他已经进入了探索自然奥秘、揭发自然规律的新境界。特别是在他一生最后的四年间,他还以五十开外的人,远走云贵,沿途进行了孜孜不息的考察。由于他勤苦的探索、锐敏的观察,终于揭示了我国西南广大石灰岩地区溶蚀地貌的特征,因而成为世界上在这一方面进行大规模考察记述的第一人。而且他的记述,文字生动优美,除去其科学内容外,还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这就是流传至今的《徐霞客游记》。为了以上的原因,我怀着十二分的敬意访问了他的故乡。
(一)
徐霞客的故乡在江苏江阴县南暘[yáng]岐。在未去南暘岐之前,我们先到了江阴县城。
江阴县城以北不远,就是浩浩荡荡的大江。由于南岸丘陵的约束,江面渐趋狭窄,但是江流一旦突破这一段较为狭窄的江面以后,就迅速地开阔起来,波涛浩渺,直注东海。因此江阴县城恰好扼制了江口以内最为狭窄的一块地方。城北和城东濒江诸山如君山、黄山、萧山、巫山,在历史上都是江防重地。解放战争中,百万雄师渡江南,江阴恰当沿江上下长达数百里战线的最东端,就是这个道理。
攀登城东黄山的时候,山上炮垒的遗址,依然可见。及至山顶,所见只是悬岩峭壁,陡立江岸。特别是黄山西端,岩岸嶙峋,突入江中,老百姓因为它的形状犹如鹅鼻,所以管它叫做鹅鼻山。当我们立足在形势陡峭的鹅鼻山顶俯瞰[kàn]江面的时候,在惊涛怒浪的澎湃声中不能不想到:像这等山峦险峻的地方,霞客少年时代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可惜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记述。现在我们所有的只是一篇残缺不全的《江源考》,在《江源考》的一开头,他把江阴境内大江形势,简洁扼要地交代了一笔,或许这就是他曾经亲自来到过江边的一个证明。
(二)
从江阴县城到南暘岐,除去一段公路外,还有八里水程。这时祝铨寿副县长同程前来。当我们快到南暘岐的时候,已近傍晚,因为怕天黑,又临时决定先去徐霞客的坟墓。墓在南暘岐西北四里,1958年大兴水利的时候,靠近墓地新开了一条河道,因此我们可以溯流而上,直到离墓地不远的地方,这才舍舟登陆,径奔墓地而来。在田野的小径上,我们匆匆前进。终于在一片夕阳斜照中,我们来到了霞客永远安息的地方。我停下匆忙的脚步,克制住激动的感情,从内心里向着这一位伟大的时代的先驱者表示了自己最深刻的哀悼!
很显然,坟墓是最近还经过培筑了的,虽然仅仅是一坯黄土,然而很丰满,也很整齐。和坟墓看来很不相称的是面东而立的一块小石碑,仔细量量,高只有八十厘米,宽仅一半,顶端横刻着“十七世”三个寸半见方的字,中间以较大的字体直书:“明高士霞客徐公之墓”,字迹已经有些漫漶[huàn],或许是清初时候树立的。当我正在细心观看的时刻,临近村庄里已经有人走来。为我们准备了船只并且和我们一道前来的马镇公社党委书记陆懋硕同志,从来人中间向我们介绍了暘岐大队第十四生产队的队长陈才宝和副队长朱菊生。正是由于这个生产队的社员们经常的照顾,霞客的坟墓才得维护到这个样子。因此可以想像:尽管老乡们不很知道霞客一生的学术贡献,但是作为一个事母至孝而且又十分正直的普通人来说,他在周围老百姓的心里,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
(三)
在暮色苍茫中,我们才从墓地来到了南暘岐。南暘岐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现属马镇公社湖庄大队的第七生产队。霞客故居原称“晴山堂”,早已倾圮[pǐ],所可纪念的是徐霞客曾经把有关其家世的一些诗文题赠,加以搜罗,为之刻石,这就是后世有拓[tà]本流传的《晴山堂帖》。其中很多是明代知名的文人和书画家如宋濂、倪瓒、董其昌、米万钟、文震孟、黄道周等人的手笔。和霞客本人直接有关的石刻,是他自己请人为母亲所作《秋圃晨机图》的各种不同文体的题赞,例如张大复的“记”、李维桢的“引”以及夏树芳的“赋”,都提供了研究霞客生平的宝贵资料。可惜的是《秋圃晨机图》早已失传,现在只能通过这些题记文字,想见一般。图中描绘的是秋日清晨,霞客的母亲在篱豆架下纺纱织布的真实情况。这位母亲是个性情豁朗、心胸开阔的人,而且勤于操劳,所织的布,平整细密,拿到市上去卖,一般人都能识辨出来。她的爱好之一,就是每年要在庭院里架篱种豆。在这个豆棚下的绿荫里,她不但勤于纺织,而且还要课读长孙。长孙卯君,是霞客的长子,幼年丧母,赖祖母教养成人。米万钟的题诗中说:“豆花棚下鸣机杼[zhù],萱草堂中授简编”,就是写的这个情景。也正是在这个豆棚架下,霞客每次远游归来,总是要把旅途中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母亲。霞客所游,都是人迹难到的地方,登悬岩、临绝壁、涉深涧、攀洞崖,虽然历尽人间艰险,他却充满了内心的喜悦。这一切,他都在自己的游记里,以清新奇丽的文字,作了深刻动人的描述。一般人难于理解的是,霞客的母亲在这豆棚架下细心倾听了她自己心爱的儿子这些极尽人间艰险的长途跋涉之后,非但不加劝阻,反而流露出极大的快慰。她对儿子说:
“儿子,你翱翔在祖国广大的土地上,真是够辛苦了。我天天坐守在这绿荫丛里,眼看着豆荚一天比一天长大,遥望着白云在天边飘荡。秋天又到了,知道是你应该回来的时候了(母亲在世时,霞客出游,常是春去秋返)。现在我又从你知道了这些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到的事,比起那些庸庸碌碌的男子汉来,也算没有什么愧色了,你说对不对呀?”
霞客听了这些话,自然是非常安慰、非常高兴的。但是,霞客的母亲对儿子的这般鼓励,却是掩藏着自己内心的深刻矛盾的。那时正当明之末叶,朝政败坏,不可收拾。霞客磊落英奇,受不了当时社会上污浊空气的窒息,反而求诸天地造化的神奇,以抒发自己热烈的情怀,涤荡胸中积郁的块垒。这一情况,在张大复所作《秋圃晨机图记》中,是明白可见的,他说:
“母心怜振之(霞客号)负绝特之才,不能俯仰自樊于时(不能任意受时代的束缚),其于天地之穷际,则何不至焉。乃稍稍具粻糗(稍备食粮),令振之周览名山大川,有以自广(阔大心胸、增广识见)。”
这篇记述也是霞客自己付之刻石的,如此情况,自然无容置疑。于此可见,在我国历史上有多少旷世英豪不是在伟大的母爱的启迪教育下、发育成长起来的呀!
以上种种,不必再多噜嗦。且说我们来到南暘岐,晴山堂旧迹虽不可见,故址上却兴建了一座小学,就叫做“霞客小学”。学校有青年教师数位,学生一百九十余人。最有意义的是在一排校舍中间特别辟治的一个房间,门额上几个大字写着:“霞客先生纪念堂”。正是在这间纪念堂的三面墙壁上,嵌满了现存的七十二块半晴山堂石刻,我借助于一盏油灯,略略浏览了一下这些保存了三百多年而依然完整的石刻,刻工很好,足见是一番苦心经营的结果。我不禁心里想道:这些石刻,哪一块没有经过霞客自己小心翼翼地摩挲过的呢?哪一块没有留下了霞客自己的手泽呢?现在能够目睹这些遗物是难免不令人感念万分的。
这时,霞客的后裔徐瑞芳老人也走了进来,我紧紧握着这位纯朴可亲的长者的手,却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我的心意。是的,霞客的嫡裔已经寥落无几人,但是在闪闪的灯光中我所看到的挤在这间纪念堂中、比肩而立、目光炯炯的小学生们,却感到了无限的喜悦,在霞客的故乡,这又是何等兴盛的气象啊!正如
“霞客小学”刘福厚校长所说的一样,这个学校的同学们,在刻苦钻研、努力学习的道路上,是一定会按着先贤的榜样勇敢前进的!
在微薄的月光中,我们离开了徐霞客的故乡,心中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希望。在今天,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在我们新生的一代里,将会有多少具有像霞客那样精神的人,在探索自然奥秘、攀登科学高峰的道路上奋勇前进哪!(附图片)
启 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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