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画家司徒乔
第6版()专栏:
回忆画家司徒乔
伊湄
在司徒乔逝世四周年的纪念日里,美协在北京举行他的遗作展览。北京,恰好是他开始创作生活的城市。自小在贫困中生长的乔,从1924年便开始以他稚拙的画笔来描画现实了。他过着“以他自己的力,终日在画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鲁迅先生语)的生活,并决心以此为终生事业。在一幅半边是笑脸半边是哭脸的自画像上,他题道:“含泪画下去啊,蠢人,在艺术的牢狱里过你的一生。”往后,他一直坚持这个誓言,终生拿画笔来控诉黑暗统治的罪恶,描绘祖国的壮丽河山,从来不为贫病交煎而中辍,也不为威逼利诱而画他不该画的东西。
他的第一次个人展览会也是在北京举行的。1925年,他还在燕大念书时,曾在中山公园举行展览。观众在留言册上说他有郑侠之风。1926年,他拿十幅作品参加在北京饭店举行的万国美术展览,他的《被压逼者》被评为最好的五幅人像之一。1928年以《有所问》和《海》参加巴黎春季沙龙展览。每次展出的作品,都得到好评。给他影响最大的是鲁迅先生。他当学生的时候,常给未名社画封面和插图,在那儿常读到鲁迅先生的作品。在有一次展览会上,鲁迅先生买了乔的《五个警察和一个女人》,和《馒头店门前》。两幅画一共十八元,鲁迅先生拿出两张十元钞票,管画的人抱歉地说:司徒先生不在家,没钱找。鲁迅先生笑着说:“不用找了,这画不止值这些钱”。这件事,给青年画家以很大鼓励,并且对他暗示了艺术的路向。
由于没有学画的机会,乔作画时总是感到笔不从心。在国内,他扣不开专家的门,1928年曾去巴黎,但由于没钱交求知识的学费,也没上成学。1930年他渡过大西洋到美国,想过半工半读的生活,结果被美国政府认为违犯移民法投进移民监狱(拿学生护照的中国人,不许以创作赚钱),铁窗恰对着自由神,他画了一幅《在不自由的地方画自由神》。监禁期满,被驱逐出境。绕了地球一周,还是没有实现求学的梦想。
没人教只好自己学,把博物馆中所见名作铭记在心,一点一点地学习。每一拿起笔,要不达到自己能力所能及的最高点,就不肯放手。每顿饭总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严冬腊月里他画起画来往往汗流浃背,每次辛苦地画完之后,立刻就为自己找出许多毛病,跟着就找寻改正毛病的方法,所以一画之成,往往积稿盈尺。
暗中摸索的结果,在画面上常出现不同的风格,有时简直好像不是出于一人之手。当他画到《义民图》、《鲁迅先生遗容》等画的时候,毛笔他嫌太软,钢笔他嫌太纤弱,只有用他自己创造的竹笔。因为竹笔能得到挺拔的线条,——锋利的线像一痕划破黑暗的闪电,粗犷的线像一声力竭声嘶的呼喝。只有用这样的线条,才能抒发燃烧着他胸脯的沉痛与激情。平时他也爱用竹笔画速写,他要求自己的线条准确得如外科医生下刀,他说竹笔蘸上墨汁最便于练胆和练手。
他虽然酷爱竹笔,但竹笔并不能满足他对颜色的钟爱。诸如南国的彩霞,紫舞红翻,银团锦簇;北方的冰雪,晶光璀璨,不用丰富的色彩,是很难表现的。他为了描绘大自然的风光,曾东尽普陀,西渡戈壁,南极南海,北上长城,终年奔波跋涉,不知疲倦。
他在三十岁上,就染上肺病,长期失业和颠沛的生活,得不到医疗和休息,病势很快加深。好几次从死神手中挣脱回来。但病的折磨,从来没有改变他的乐观精神和认真作画的态度。记得画《国殇图》的时候,画高一丈多,要在桌子上搁椅子,椅子上搁凳子,高高地站在上面振臂挥毫,照例是一画几个钟头不住笔。我真怕他累极了栽倒下来,我说:“歇歇吧!别说画累了,站也站累了”。他说:“画这些人,该跪下来画才对呢,站着画还敢说累?”1946年,国民党政府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我们走过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河南五省,看到许多民不聊生的景象,乔画了《路有冻死骨》、《逃荒》、《卖女》等八十幅现实的图画。我看见他痰里绕着血丝,颊上泛着恶性的红晕,常不得不把画具藏起来,他生气地说:“我拿不动枪,还拿得动笔,你为什么不让我画呢?”我只好又把画具还给他。当这些画在杀气腾腾的南京和纸醉金迷的上海展出时,引起群众很大的震动,也得到进步舆论的支持。四本留言册上题满了对制造灾难的反动政府的谴责,报上有四十多篇文章评论画展,郭沫若先生也在《清明》杂志上写了一篇《从灾难中像巨人一样崛起》评述这个展览。
1950年8月,我们冲破了美国政府的百般留难,坐船回国。同船有三位被美国资本家奴役了四十八年的老华工。他们像无数被骗的华工一样,被禁锢在夏威夷旁边的高威岛上干活,他们的血汗,曾使十一批资本家发了财。等到被榨到血枯力尽,才由夏威夷华商公所给每人募一张船票,送给四十八元美金遣送回国。他们颤动着干瘪的嘴唇,眨着充满仇恨的眼睛,诉说四十八年的惨痛生活。乔从小在教会学校受过美帝文化侵略的毒害,又两度在美国亲眼看见资本主义社会摧残文化、歧视有色人种的罪行,这些无比的愤恨拥聚笔端,他一面听着一面就在白浪滔天、船摇手战的太平洋上画了《三个老华工》。后来这幅画发表在大公报上,美国进步杂志《群众与主流》又立刻转载,这样,《三个老华工》就向全世界控诉了美帝的罪恶。
回到解放后的新中国,他第一次看见他画中的被压迫者当了主人,看见流落半生的归侨得到妥善安排。他自己也第一次有了固定的工作和安定的生活,有了梦想已久的光亮宽敞的工作室,也第一次不为医药费和儿女教育费发愁。他的画一部分被藏在革命博物馆里,一部分被出版社印成画集问世……。他那份兴奋的心情,宛如一位黑夜里行走在荆棘丛里的旅人,忽然置身在光明的大道。当他逐渐认识真理之后,他画兴更浓,学习也更勤了。为画翻了身的农民、工人,他从京郊的鹿圈乡画到海南岛。《生产队长》、《新会建筑工人》等画中那神采奕奕、意气昂扬的形象和爽朗的笔触,表现了画家欢跃着的心。美帝国主义侵朝第二年,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他要把这富有意义的历史事件变成艺术品,他把参加大会的其中一百二十位代表的真实形象,结构成这样一个画面:大会胜利闭幕了,代表们迎着东方的曙光步出怀仁堂。分手之前,依依惜别,美国老妈妈和朝鲜少女拥抱,巴基斯坦代表向印度代表献花环,有的在纪念册上题字,有的在交换纪念物……。以团结友爱的实录,粉碎敌人离间与侵略的阴谋。在表现技法上,他企图以传统绘画中简练线条来传达时代的脉搏。这是带他走上艺术新道路的画幅,他白天画着它,黑夜梦着它。费了四年的惨淡经营,初稿已定,正待上绢的时候却不幸溘然长逝!他是带着许多未完成的志愿死去的。他曾立志要为鲁迅先生全部小说作插图,已开始了《闰土》、《一件小事》、《药》等几幅。他还要把库车手卷、华山手稿全部画成山水画……。他的最后一幅作品《秋庭红柿图》,是为庆祝苏联十月革命四十周年而作的。金黄的秋阳,照耀着透红的柿子,满纸金光灿烂,充分表达了他对革命胜利的喜悦心情。几年来,旧病时发,但他从来没停过他的画笔,从来不放过一个重要的报告。去世前三天,还冒着严寒,从香山寓所赶到城里听周总理的报告;去世前一夜,还怀着欣悦的心情画他的故乡《赤水归帆》(开平),他就是这样,以他毕生精力献给艺术,以他的艺术献给他热爱的祖国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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