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牛人
第6版()专栏:
养牛人
高艾军
黑瘦生犊这个喜讯,一阵风似地传遍全村。小弟欢蹦乱跳地跑来拉我去看。
牛棚前的禾场上,早围了一大堆人,笑声朗朗。我和小弟挤进去一看,大柳树下拴着头肥壮的黑牛。这就是黑瘦。
牛犊吸引了大伙的视线。它腰圆腿粗,毛色黑白间杂,斑斑点点,溜光水滑。脖子上系着个铜葫芦铃当,嘴衔着奶头,吮[shǔn]几口,头拱一拱。小弟拾起根柳条,轻轻抽着花犊说:“咳!别把你妈拱坏了。”大伙都笑他。“哎,别打!别打!”我应声看去,常春爷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瓦盆一边叫着一边走来。“常春爷,牛坐月子,你这是熬的米汤吗?”有人凑过去看。常春爷抚摸着牛笑着说:“嘿嘿!只要你舍得,甭说熬米汤,就是拿鸡蛋来,我也煮给它吃。”禾场上又响起一阵笑声。
听着这逗趣的谈笑,我想起了常春爷许多事。
常春爷六十多了,有五个儿子,除了小五正搞对象,别的都娶媳妇了,一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硬实劳力。老大云山伯是大队长。村里有人说:“六十多的人了,儿孙满堂,还不享个清福!”常春爷却大不以为然。谁要当他面说这话,八成得挨骂。前年年初,队里安排活茬,预备不打常春爷的谱,可谁都不敢去和他说,最后公推云山伯出头。
有天吃晚饭,云山伯犹豫了好一阵,见常春爷就要撂筷子,才吞吞吐吐地说:“爹,您这么大岁数了……”下半截还没出口,常春爷脸红脖子粗地说:“嗬!队长同志,你也嫌我老了!除了推车跑不过小青年,哪样活咱不敢比试比试!”云山伯给噎得不敢吭。队委会无奈何,让他给饲养员搭把手。他管你什么搭手不搭手呢,当天挟着被窝卷儿就到饲养员屋去了。
自从常春爷喂牲口,村里人使牲口更知爱惜了。普遍流行着一句话:“小心常春爷训你呀!”乍听这话,似乎觉得人们怕常春爷。可是,细琢磨琢磨,就会感到这话含蕴着多么深的敬意。
常春爷常说,想让牲口多替庄稼人出力,得会使,也得会养。生花犊的这头黑牛,是常春爷赶集买的。牵到家,大伙一看,牛瘦得皮包骨,毛卷曲着。有人说:“这家伙,下汤锅还嫌费柴禾。”可常春爷说:“别看它瘦,口还不老,骨架也不差,一冬经心喂,保险开春误不了耕地。”话虽这么说,不少人还半信半疑。
瘦牛变肥,确实不容易,常春爷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他留心看牛吃喝,爱吃豆秸呢,还是爱吃地瓜蔓;爱喝清水呢,还是爱喝豆饼水;爱喝温的呢,还是爱喝凉的,他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听嚼草声,就能知道牛吃了几成饱。冬夜,不管刮风飘雪,他总要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给牛添草。牛棚几天换一次垫土,都有准规。
常春奶奶说,有一回去拿常春爷换下的衣服,发现常春爷的狗皮褥子没了。临走去看黑瘦,见裹在它肚子上。还有一回,她驾黑瘦磨麦子,正磨末遍麸,常春爷来了,没进磨坊门就?喝:“喁喁……”牛站住了,他边解套边说:“天晌了,该喂了。”牵起牛就走了。常春奶奶气又不是,笑又不是。
常春爷还是远近闻名的土兽医,真有几套土疗法。他的抽屉匣里,墙上挂的葫芦里,满满地盛着百样药草。有的是他自个采的,不少是本村人或外村人送给他的。牛马驴骡这类耕畜,一年四季容易闹啥病,常春爷都知道,还能配许多种预防药。虽然他医术高超,可是不管哪头牲口闹病,他都急得坐卧不安,食不甘味。特别是有一回黑瘦闹病,他通宵没闭眼,熬汤煎药。第二天,黑瘦病好了,他脸上露出笑容,眼睛却网满血丝。
常春爷是个好热闹的人,闲暇时候,屋里常挤满人,来来往往,大家常往牛棚里探头看看黑瘦。十天半个月过后,有人惊喜地说:“嘿!肥了。”
肥了,真是瘦牛不负老人心。开春耕地,黑瘦膘肥体壮,浑身的毛黑亮黑亮的,四蹄蹬开,拉着犁飞跑,解冻的土地,翻起层层土浪。
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传颂着黑瘦的故事。有的还给它增添了神话色彩,说常春爷到昆仑山里采来灵丹妙药,瘦牛一吃就肥了。
故事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进卖主的耳朵里。他忙跑来看牛,常春爷见他如迷似醉的样,笑呵呵地说:“怎么?后悔了,不卖了?”那人说:“哪里话,我不是来牵牛的,是向您老人家取经来了。”常春爷听了,窘迫地说:“别奉承了,咱有啥!”
日子久了,取经的人盈门。上级开了次饲养经验交流会,请常春爷主讲,这下他可作了难。会上,他搔了半天头皮才说:“叫咱作啥报告,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可是他接着就说:“自从咱公社一成立,我觉得浑身这股劲可有处使了。是啊,说句老实话,入土半截的人了,跑跑颠颠咱赛不过他们小青年。可有人说我老,儿孙满堂,就该吃现成的,我就有气。自个常寻思,解放前拼了半辈子命,还不是肥了铁刺蝟,瘦了我。如今,真为自个使劲了,倒卖老享清福,像啥话!叫我躺着进社会主义,说啥也不干。不管啥活,只要给我点,活动活动筋骨,能使出身上这把劲,心里就痛快……”
常春爷,论岁数年过六旬,看相貌皱纹纵横,两鬓苍苍,是个受过大半辈子辛劳的老人。可是,你听听他的心声,不能不感到,他那强悍的体魄蕴藏着永不枯竭的青春活力,像年方二十多的青年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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