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专栏:作家论苑
远山
严阵
在我的窗口的远方,有一片远山。
晴朗的日子,当我在晨光澄明间第一次打开窗子,我会发现,它是在一片无边的浅蓝中的一缕静悄无声的黛青,而在黄昏,当我最后一次把窗子关上以前,映入我眼帘的它,却是一道朦胧的神秘的金紫。
当风雨如晦云飞雾涌时,我虽然看不见它的影子,但我知道,此时此刻,它依旧守在那儿,默默地静静地无怨无悔地守在那儿,因此在看不到它的时候,从一直涌到我窗口的风云的气息中,我却能感受到它的另一种美,那种既无黛青又无金紫而却是不用任何一种颜色表达的看起来并不存在而实际上却分明存在着的令人只能无穷的意会到的那种美,那种并不为人发现的美。
我惊异于初冬季节的一个早晨,当一夜小雪过后,在片云不见的蓝空的边际出现一弧柔美的银色曲线的时候,我真的惊愕于它的绝妙,那在万花纷谢千树凋零的季节显现出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淡薄和不可思议的清远。
我曾到过黄山。我曾不止一次的领略过它的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但当我在天都峰上远眺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高峻;当我在百步云梯上攀援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险峭;当我在散花坞前徘徊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秀奇;当我在桃花溪畔漫步的时候,我也只能感觉到它的晶莹而又婉转的匆匆。
我曾到过泰山。我曾膜拜过它的古老和庄严。但当我进入经石峪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至尊。当我看到壶天阁历代刻石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至显。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里,人们筑屋,必定要在一块泰山石上刻上“泰山石敢当”几个大字,并将它砌在新屋的石墙上,因而当我穿过中天门看到那组成泰山的每一座巨大的石壁时,我只能很自然的感觉到它的至贵。而当我登上日观峰一览众山的时候,我也只能感觉到它在千古冥冥之中的那种至高。
我曾到过庐山。我曾欣赏过牯岭的亦山亦市。我曾流连过花径的亦画亦诗。我曾在它的仙人洞纵览云飞,倾听那来自锦绣谷的悠悠天籁之音。我也曾登上含鄱亭,看鄱阳湖光苍茫秋水。
我曾到过峨眉。我曾在清音阁的月光下凭栏静听那泉水的如泣如诉。我曾在万年祠的秋林中看那白云的忽近忽远。我曾在洗象池的山道上看山花的自开自落。我也曾直薄峨眉金顶,观蜀汉之浩荡烟云。
可是,我所有见到的,却只能是见到,我所有登临的却只能是登临。于是我在兴高采烈过后,渐渐感悟到:人生的一览无余是多么地让人追索永世,而又是多么地令人感到可怕,那种终会演变为幻灭的可怕。
而远山却不。
它永远不会让那一抹黛青变成真实的绿树芳草,它永远不会让那一道金紫变成具体的茅屋桑田,它也不会让那迷蒙的烟雨变成可以听得到可以看得见的小溪和池塘,它同样也不会让那一弧银白变为崚嶒岩石?偷蚵涞脑傲帧?
那是你吗?我从我的打开的窗口远远地望着它。没有握手。没有面对面的看清脸上的每一条深深纹络。它给予我的,只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微笑,只能靠朝思暮想去补充的微笑。
那是你吗?它有时只是蓦然一现随之便销声匿迹。我知道它是在它在的地方,但我希望那云,那雨,那雾,那雪,一直笼罩着它,只给我留下一个第六感觉的空间。
那是你吗?只和我隔着一扇门,只和我隔着一条路,只和我隔着一个季节,只和我隔着一片云也似的流年。我依稀地看到你。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有承袭,也没有许诺。那是永远的不缺陷的缺陷。那是永远的不圆满的圆满。
我曾经试图走近你,可是我又不能走近你,因为,当我真的走近你,真的走进你的你,我便会失去你留给我的那一缕黛青,那一缕永远无法解释的黛青。我也会失去你展示在我视觉里的那一抹金紫,那一抹永远无法猜测的金紫。同时,我也会永远失去你隐入轻云薄雾中留给我的那种感觉,那种虚虚的无比神秘的,仿佛在初雪轻掩的荒原上留下的一行似曾相识的时而消失时而复现的脚印的感觉。我也会失去你出现在天际线上的那一弧银白,那永远也无法代替的至纯至圣的梦影。
我曾经试图走近你,可是我又不能走近你,因为,当我真的走近你,你那远山的所有的魅力,便会在了无距离了无界限之间顷刻消失,而与此同时,你便不再是我的远山,而却是别人的远山了。
距离是什么?距离是一个空间。距离是什么?距离是一个时间。因此,人只有在一定的时空之外,才有可能领略到某种真正的完美,并有可能将它永远收入你终生的美丽的珍藏之中。
不要攫取。攫取会使你失落。失落你要攫取的东西和你的自我。不要占有。占有会使你虚无。你得到的将不再是你所需要的,而你也不再是过去的你。
永远可望而不可及。永远可想而不可依。永远可疏而不可密。永远可寄而不可系。
在我的窗口的远方,有一片远山。
尽管流年似水,世事沧桑,各种各样的时尚的追求,穿梭于朝朝暮暮的红灯绿酒之间,我却越来越感到,我那一片远山的美丽和我那一片远山的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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